本文首刊於 Very View 非常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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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讀演劇人於基隆市立文化中心島嶼劇場推出其第四號作品《玫瑰色的國》,劇名發想自歌手張懸流行曲《玫瑰色的你》。據音樂錄影帶提示,「玫瑰色眼鏡」意指「幼稚、樂觀的看法」,此語意上的挪用凸顯了本劇對於自身國族(抵)認同的矛盾心態與焦慮賤斥。敏感的社會議題在本劇中狀態有如凝爆,炸開的同時卻無從解答—六四事件、禽流感、野百合學運、核能場爭議、美麗島衝突、兩岸統獨、獨立公投、保釣運動及多元成家法案等全數塞入了不到兩小時的小劇場裡,紛亂卻不紛雜,不意顯露了這些社會議題與集體創傷之間緊密的關聯。這不是好幾場惡夢,而是一場極大的集體夢靨,而本劇正是這場大夢靨的戲劇化鏡像。雖然本劇官方網站自謙並無預期觀眾看戲後能對社會議題有所行動,然而其行動主義 (activist) 性格仍然鮮明,甚至到了有點紙包不住火、無法自我克制的狀態,而正是這種企圖壓抑卻不可抑的雙重基進特質,造就了本劇最光彩照人的藝術—政治價值。
巴特勒 (Judith Butler) 與阿塔納希歐 (Athena Athanasiou)於《被逐:政治操演》(Dispossession: The Performative in the Political) 所論之「被逐主體」(dispossessed subject) 具有同時受制及抵抗的特質,「被逐主體」雖難逃外在條件制約,卻因其「被逐」的定位反而充滿抵抗能量。《玫瑰色的國》一劇從一開始便以劇名自我解構其嚴肅的政治意念,體現此具自覺及自反性的「被逐主體」—島上政治弱勢者的社運理念可能是天真的,劇場的創作理念也可能是天真的,但是打從一開始便「面對自己天真無邪/知」的企圖,本身即代表某種成熟與入世,這也是為何《玫瑰色的國》絕對不只是學生劇場,而是具有政治力量的前衛劇場。
本劇一共十八景,景與景之間轉換流暢無礙,劇組精確地使用硬體資源相對缺乏困窘的劇場空間,利用光影轉換,使得劇場中兀立的三根柱子反而成為換景的絕佳幫手。由於劇本所處理的時空前後跨越近半個世紀,而且不依時空先後順序呈現,流暢的換景使得每個時空有如意識般肆意流動,更為凸顯處於揉雜狀態的時空性。舞台上揉雜的時空提示了歷史意識的不斷堆疊、重複、變態及破裂,這正是台灣當下社會議題的基調。每一個議題相互牽引呼應,背後是厚實複雜的歷史背景,然而從表面上看,似乎混沌一體。由於劇本企圖處理的歷史事件眾多,每一件都只能點到表面,本劇因此成為一個以眾多「表面」相連而成的隱形巨大歷史高原,觀眾只得見表面,無以窺見高原內部,然而正因此「無從得見」,使得所有歷史事件都成為開放理解、開放辯論及開放詮釋的活性文本。
台灣的種族、性別、國族、階級族群衝突從未停止,近年更是升溫不斷,接連引爆幾次大型社會運動,其所代表的意義並非只是各社會運動表面上所指出的具體議題,「洪仲丘」或「服貿」在某種程度上只是一個符號,背後愛恨複雜、矛盾牽扯的意識結構才是真正使得社會運動如此狂暴的運作動力。這個運作動力之所以反覆無常、時常當機、不斷重置,正因島上紛雜不ㄧ的族群認同。《玫瑰色的國》有意為之也好,無意插柳成蔭也罷,其活性文本使其本身不至淪為某個特定族群立場的文宣品。其中第七景,劉易與名堯兩個角色對於彼此國族選擇與性向認同的辯論,尤其讓人拍掌叫絕。原住民身分、宗教信仰與同志議題在此交融難分,使得認同問題幾乎無解。然而本劇完全沒有要解決的意思,而是讓無解的困窘停在劇場的當下,使得觀眾被迫在戲散後自由思考。
動人的配樂當然是本劇 (至少在聽覺上) 帶給觀眾的一大享受。甜梅號的緩飄後搖本就感情豐沛,搭上劇中某些較為煽情的橋段,像是第十二、十四景,若萱一角失去孩子痛澈心扉、以及與其丈夫大器一角分道揚鑣之際狂喊自己又懷孕了等情節。然而本劇亦無讓觀眾耽溺於寫實主義式的戲劇幻覺中,除了角色與演員本身名字相同外,展場設計式的劇場空間,以及刻意製造疏離效果的舞台結構等一再加強了劇內世界與劇外狀態的關聯性,這種強大的關聯性提示了劇場本身作為社會運動的潛力。
劇場是「玫瑰色」的,「天真」的同時也帶有一股憨勁,正如社會運動的本質總是必須存有一些「天真」,否則何以在亂世行動?在這次的演出中,我所看見的不只是天真,還有面對自己天真的野心與勇氣,這可能正是本劇最動人之處。
2014年11月2日 星期日
2014年3月3日 星期一
動與靜的童趣詩意對話——洛杉磯郡立美術館之考爾德雕塑展
本文首刊於《藝術收藏+設計》2014三月號藝遊場專輯
演出:Alexander Sandy Calder
時間:2013/11-2014/7
地點:LACMA, LA
考爾德的作品如同一株樹,在風中搖擺,昇華 。—馬歇爾.杜象
今年洛杉磯的冬天,除了街頭林立的傳統聖誕樹,還有一株株以鋼筋及鐵線製成的彩色金屬小樹,在洛杉磯郡立美術館內隨著微風搖擺與旋轉,為今年的冬日假期增添一點幽默與童趣。《考爾德與抽象概念:從前衛到經典》(Calder and Abstraction: From Avant-Garde to Iconic)一展,自2013年十一月展至2014年七月,在長達九個月的展期中,這些裝置小樹彷彿自流轉的時空中抽離,在靜謐的氛圍中獨自輕靈運作,不受干擾,唯有淘氣遊客的奮力吹氣與不經意的微風,才會使之稍稍舞動,與現實世界產生連結。
本次展覽所陳列的作品包含考爾德於1931至1975年間近五十件雕塑作品, 除了名聞遐邇的「動」(mobiles)與「靜」(stables)兩系列,另包括藝術家後期的大型公共雕塑作品,及其他相關的創作紀錄史料與影片,完整呈現藝術家的創作理念及其對現代藝術的卓越貢獻。
●藝術世家與童趣人生
亞歷山大.考爾德(Alexander Sandy Calder, 1898-1976)為舉世聞名的動態雕塑藝術家。考爾德出生於美國賓州(Pennsylvania)的一個雕塑藝匠家庭裡,他的父親史特林.考爾德(Stirling Calder)及祖父亞歷山大.考爾德(Alexander Milne Calder)皆是有名的雕刻藝術家,各有作品長期展於美國費城(Philadelphia)。其母親南妮特.雷德勒(Nanette Lederer)為肖象畫家,姊姊瑪格麗特.考爾德.海斯(Margaret Calder Hayes)則是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美術館(UC Berkeley Art Museum)的發起人之一。考爾德的成長過程可謂從未與藝術分離,長期浸淫於藝術創作的氛圍中,四歲時便以黏土創作一隻雕塑大象。考爾德一家而後搬至加州的帕薩迪納市(Pasadena),新家的地下室成為考爾德的第一個工作室,而帕薩迪納市特有的玫瑰遊行(Rose Parade)也成為考爾德日後金屬馬戲團系列作品的靈感來源。
1909年的秋天,考爾德與家人一同搬回費城,並於同年的聖誕節,以銅片製成狗與鴨子的立體動態雕塑,送給家人作為佳節禮物。這兩件作品開始展現考爾德藝術創作的核心概念:動態性、立體性及常民性。於紐約(New York)念中學時,考爾德與畫家艾弗列.席恩(Everett Shinn)成為摯友,共同創作出以地心引力為動力的機械火車 。在爾後不斷往返紐約與加州兩地的生活裡,考爾德持續展現其對機械裝置與動能藝術的才華,並正式開始發展他的創作生涯。
進入史蒂芬理工學院(Steven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後,考爾德專攻數學與機械工程,於1919年取得學位,爾後從事一系列與機械工程有關工作。1922年,考爾德於船上擔任技工,某天清晨當船停泊於瓜地馬拉岸口,考爾德眼見豔紅朝陽與銀白月亮同時高掛蒼穹兩側,此自然美景深深震撼考爾德,促使他決定從此投身藝術創作。搬回紐約後,考爾德潛心修習藝術,並為《國家警察公報》(National Police Gazette)繪製玲玲馬戲團(Ringling Bros. and Barnum & Bailey Circus)的表演紀錄。馬戲團的意象與概念勾起他幼年的幻夢綺想,遂成為其一生創作的重要元素。
照片:Calder's Circus at Whitney Museum, NY
考爾德於1926年搬至巴黎,不僅結識日後的妻子路易莎.詹姆士(Louisa James),並結交一群前衛藝術家,包括胡安.米羅(Joan Miro)、馬歇爾.杜象(Marcel Duchamp)、及讓.阿爾普(Jean Arp)、瓦西里.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皮耶.蒙德里安(Piet Mondiran),及許多超現實主義(Surrealism)及抽象主義(Abstractionism)藝術家。這些藝術家對考爾德的藝術創作風格影響甚鉅,在他許多作品中甚至可以看見某些藝術家的影子。浸淫在巴黎的前衛藝術潮流裡,加上早期創作經驗的影響,考爾德於1926至1931年間創作了《馬戲團考爾德》(Cirque Calder),以金屬線、橡膠、布料與其他蒐集而來的材料組裝成一迷你馬戲團, 於其藝術工作室展演,吸引當時對於庶民文化深感興趣的眾多前衛藝術家到訪參觀切磋。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考爾德夫妻與一群遭納粹迫害的藝術家一同搬回美國,並將他在歐洲所吸收的達達主義(Dadaism)、包浩斯文化(Bauhaus)、及超現實概念融會貫通,成為美國現代藝術的超級新語彙。三十年後,考爾德重新定居法國,與安德爾羅亞爾(Indre-et-Loire)的居民互動友好,持續創作,直至1976年逝世於紐約,享年七十八歲。
●藝品間的動靜辯證
考爾德豐富多彩的童年綺想、旅行啓蒙與巴黎經驗促其走向抽象主義創作。蒙德里安工作室牆面上的抽象彩色方塊給他帶來最初的靈感,猶如他對蒙德里安的宣告:「我要那些方塊們動起來。」
洛杉磯郡立美術館內的展區入口並不寬敞,從狹窄的玄關望去,只見一株株金屬製成的組裝品在空中輕輕搖曳。第一件作品為考爾德於1931年創作的 《巡航》(Croisières),以鐵線、木頭及顏料為素材,勾勒出代表宇宙的一個球體。其中S形鐵線横跨球體,使宇宙出現了近似太極趣味般的辯證性。此外,考爾德使用相同的素材創作一系列的作品,包括《物體與紅球》(Object with Red Ball)及《小羽毛》(Small Feathers),展現藝術家以離散物件組裝單一藝品的革新創作理念。這一系列的作品也讓人想起考爾德早年於瓜地馬拉目睹日月高掛藍天的場景,作品中紅色與白色的木質小球有如太陽與月亮,彎曲的鐵絲彷若浩瀚海洋的邊際,此作品線條樸實,營造一種「無盡感」而顯得深富禪意。
考爾德將機械知識應用於雕塑創作,使藝術「運動」起來。1947年的作品《拉奧孔》(Laocoön) 以金屬片、鐵線、鐵桿、繩索及顏料組成一平衡裝置,黝黑的不規則形金屬座上,連接彎曲的鐵線,一側懸掛挖空的金屬圓盤,另一側則懸掛細緻的鐵絲,鐵絲如同樹枝不斷分岔,而「葉子」則是那些掛在枝幹下方的白色小金屬片,由大到小綿密地排列,形成一優雅弧度。觀者的視線沿著黑色基座出發,順著蜿蜒的鐵線,最後來到這些白色的葉子,並似乎無限延伸至空氣中;另一種可能的視線則反方向從葉片回到鐵線,最後來到金屬圓盤,並於盤上迴圈,體現「能量守恆」的無窮力道。藝術家以極簡的物件勾勒樹木的輪廓,並隱涵宇宙的意象。作品中鐵盤、鐵線與鐵片有如樹根、枝幹與樹葉,也像星球、星河與流星。
照片:《拉奧孔》
考爾德的藝品「動態」並不以感官刺激為目的,而強調藝品與觀者之間「天人合一」的雙向關係,作品呈現精心設計的「和諧感」,以1936年的創作《直布羅陀》(Gibraltar) 為例,木料雕成的中心錐體有如陡斜山峰,横切錐體的傾斜金屬盤上乘載一白球及兩條向上延展的長短金屬線,線頂端分別是一個紅球及一顆胡桃。看似隨時要滑落的白球因位於金屬盤低處,與兩條金屬線的高低差產生完美的和諧感,白球與金屬盤的相互關係更是增添了整個作品綿延不絕的和諧動態。同年的另一件創作《蛇與十字》(Snake and the Cross),以白色立體方框聚焦觀者視線,框內懸吊象徵蛇類的彎曲金屬片與變形的十字架,在基督教義的脈絡中,交纏於十字架上的蛇象徵著危險與救贖之間永恆的張力。然而在這件作品中,蛇與十字架並非交纏,而是和諧地掛於框內,彼此雖不觸碰,頂端卻相連於同一條鐵線上,暗喻二者同源共生的相互關係,這也正是考爾德對於生命善惡二元論的翻盤性詮釋。
照片:《直布羅陀》
●公共雕塑藝術中的遊樂性
二戰期間,考爾德的藝術創作出現轉型,他結合作品中一貫的動靜辯證、平面與立體的互動以及自然景觀的哲學,開始製作更為宏觀的作品。他的第一個戶外作品創作於1934年,使用與室內作品相同的創作技術,首次將他的藝術哲學攤在陽光下,供來往行人自由觀看。由於日曬雨淋與強勁的風造成藝品的戶外展覽不易,考爾德因此再度轉型,革新創作的根本方法。他開始創作小型雕塑模型,再放大至紀念性雕塑的尺寸。這些大型紀念性雕塑的製作過程與他父祖輩的傳統手法迥異,具備彈性調整形狀與尺寸的特殊組裝方式, 革新了公共雕塑的概念與技術。此外,考爾德的小型雕塑模型本身也成為獨立的藝品,而非僅為大型雕塑的附件。
從1950年代開始,考爾德專注於創作一系列大型公共紀念性雕塑藝術,如紐約甘迺迪機場的《.125》(1957)、巴黎的《螺旋》(La Spirale, 1958)、蒙特羅世博會 (Expo 67) 展出的《人》(L’Homme, 1967) 。本次在洛杉磯郡立美術館展場最深處,放置了考爾德1969年的作品《高速》(La Grande Vitesse),素材包括金屬鋼板、鋼栓及顏料,橘紅色的外觀鮮艷亮麗,讓本來靜謐清冷的展場增添一股生猛活潑的力道。圍繞在作品四周的遊客,以不同角度觀看作品,各有趣味;作品倒映在地上的影子,隨著展場外的日光而轉變,與固定不動的作品本身產生詩意的對話。另一件擺放於一旁的大型雕塑作品《角度》(Angulaire, 1975),造型近似某種四腳動物,漆黑的顏色使作品乍看下有如剪影,與天花板所懸掛的黑色《三段落》(Three Segments, 1973)交相呼應。
照片:《三段落》
考爾德的大型雕塑藝術尺寸驚人,來往觀者如入愛麗絲童趣仙境,漫步遊走於這些看似熟悉卻又陌生的「不明物件」之間,彷彿遁入佛洛伊德所謂的「詭奇」(Uncanny)幻覺中。據佛氏所論,「詭奇」體驗來自童年時曾經深刻壓抑的某些情緒記憶,此記憶在某種情境下重新出現,造成認知衝擊,故產生對世界的新體悟。誠如考爾德成長歷史造就其作品中「童趣」元素的厚度與深度,乍看下有如「遊樂園」的展場,實際上涵養著對於人生、生命、萬物與自然的極深體會。他的作品深受前衛藝術與早年庶民生活的影響,包括出身藝術世家的陶養、五光十色的馬戲團表演、對機械裝置動力的興趣、遊旅歐洲的文化體驗、及海上航行的豐富感受。 正如考爾德所言,他的藝術並非僅是生活的「萃取」(Extraction),而是生命的「抽象性」(Abstraction) ,藝品本身被觀者感知體驗、數次吸收、反芻與消化,所呈現出來的已不再是藝術家本人所有,而是一種凌駕於言語之上、流動不定的「能指」(signifier),能為任何觀者彈性詮釋。
作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考爾德為現代藝術創造了全新解釋,其創作中的「動靜辯證」不僅挑戰過去藝品的傳統特性,更為觀者與藝品之間的關係提出不同的深刻見解。藝評及策展人詹姆斯.強生.史溫尼(James Johnson Sweeney)曾於考爾德1943年的個展上如此形容:「在空間中存有以鐵線相連的立體結構,考爾德的作品有如將背景白紙抽掉後,所獨留的那些線條。」史溫尼的描述清楚指出考爾德作品帶給觀者的巨大想像空間,觀看的過程本身即是一場遊樂性運動,而每一件作品,都似一座迷你遊樂園。
本文照片出處:www.lacma.org/art/exhibition/calder-and-abstraction-avant-garde-iconic
2013年10月29日 星期二
九零年代島嶼眾生相:莎妹劇團《SMAP X SMAP》
出處:pareviews.ncafroc.org.tw
本文首刊於Very View 非常評論 - VT 非常廟藝文空間獨立藝評刊物
演出:莎妹劇團
時間:2013/10/11 18:30
地點:中山堂
文/鄭芳婷
當歡鬧的演員全部離場,台上乾乾淨淨,一切彷彿未曾發生。兩個偌大的螢幕上,左邊一一浮現所有在九零年代過世的人名:張雨生、三毛、彭婉如、井口真理子、李泰祥、林靖娟老師和幼稚園的小朋友、大園空難及九二一地震的罹難著⋯右邊則反覆問候:「你好嗎?」「我很好。」「你們好嗎?」「我們很好。」
沒有任何音樂,劇場很安靜。螢幕上接著浮現數字60、59、58,然候連數字也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黑暗的空台。所有觀眾莊重端坐,一齊默哀,沒有一個人遲疑探問或是起身離場。空氣中只剩微微的啜泣,還有彼此幾乎交融成同一個頻率的呼吸聲。
觀眾是需要時間從默哀中恢復的,台上並未強硬地立刻回到一開始的熱血歡樂,而是給了一個尚稱平靜的復古場景,著旗袍西裝的眾人兩兩成雙,伴著電影配樂,緩緩起舞。瑰麗的舞台畫面滿載鄉愁,此刻台詞無聲勝有聲,對比上半場奔放開懷的氛圍,點出了當代台灣對於逝去的九零年代的深刻懷念。正統歷史於此不再唯一,那些被認為瑣碎、平凡、難登大雅之堂的大眾娛樂及流行文化從觀眾的腦海裡生猛竄出,以拔山倒樹之氣勢捲土而來,劇場當下的時間性與空間性頓時消融,回到全民記憶中那個破舊卻仍舊鮮明的老台灣:電視上播報震驚社會的白曉燕命案、幼稚園火燒娃娃車案、日本沙林毒氣案,SNG車像螞蟻般四處爬走,電子雞與3.5吋磁碟片掌握了年輕人的動態,PTT與手機開始茁壯,《長假》、《101次求婚》、《魔女的條件》、《東京愛情故事》讓多少人憧憬純愛,WWW像是通往未來世界的任意門即將開啓,那時候的ASOS高唱《佔領年輕》。
當觀眾走進劇場的那一刻,這些記憶已經開始復活。連表演前的行政廣播、中場休息時的間奏音樂及謝幕後的離場音樂全都採用九零年代的卡通及流行樂,整個中山堂有如被置入一時光機器,溫柔地帶領所有人回到過去。整齣戲所用語言紛雜,包括日文、台語、中文、粵語、英文,明確點出台灣混雜民族文化的後殖民處境。值得一提的是,九成以上的台詞皆以一種完美混搭日語與台語的特別語言來表現,先是搏觀眾一笑,而後清楚象徵國內台日文化深刻交融的歷史現象。日治時期的種種仍存於老一輩世代的記憶裡,建國百年以後,逝去已如斯久遠,然而從過去的哈日族到今日的日系小確幸文青,仍然保留了對於日本難以言喻的深厚情感。
劇名來由《SMAP X SMAP》 為一日本綜藝節目,由傑尼斯男子偶像團體SMAP主持,開播至今仍當紅不墜。倒數第二幕即以此節目為諧擬結構,注入龍兄虎弟、紅白勝利、全民開講等台式綜藝幽默,將經典日劇場景翻轉為搞笑遊戲,日本元素於此本土化,落地生根成為真正的台客文化。這些台客文化,幾乎烙印在每個台灣家庭裡,交織出九零年代的時代感,並表現在第十幕舞台上的五個家庭場景中。雙人床上已無法交心的情侶形同末路,女子歇斯底里地狂笑,沈溺在綜藝節目中;餐桌上沈默吃著晚餐的夫妻對話荒謬,卻展露二人屬於彼此的親密;餐廳裡的小家庭與服務生爭吵著,發洩著莫名其妙的怒氣;客廳沙發上的家人則進行著有如儀式般的日常對話。地震來襲,晃個幾秒後,大家一語不發地繼續行事。這些看似再平凡不過的瑣碎場景,卻共同譜出史詩般的眾生相,倒映台灣常民的共同記憶。
如同迪.瑟托(Michel de Certeau)所謂「日常戰術」(pedestrian tactics),這些常民記憶默默卻有力地顛覆官方意識形態,造就不可抹滅的台灣情感認同。劇中更巧妙地以馬英九的角色出聲,在台上狠狠地幽之一默,同時暗喻當權者與民眾之間嚴重的鴻溝。陳水扁二○○○年的當選宣言,最後迴盪在空蕩的舞臺上,伴隨從天而降的雪花,象徵著這十幾年來動蕩不安、混亂無果的政治環境與國家處境。十三年後的台灣今日,焦慮仍然是大多數台灣人的共同情緒常態,回憶過往成為可暫時舒緩的百優解,此劇亦然。
SMAP X SMAP絕對是笑中帶淚的超級台式劇場。有如史詩般整整十一話,節目時間超出三小時的表演從無冷場。觀眾的心隨著台上數十表演者一齊跳動、鼓掌、流淚、擦去眼淚、起身離去,這場集體療癒並非僅僅緬懷過去的美好時光,更是提出了對當代的大哉問:我們如今何去何從?台灣作為超異質(hyper-heterogeneous)文化的後殖民島國,至今仍掙扎於兩岸衝突、族群對立、國族身分不明、政府腐敗未解的苦痛中。然而我們所擁有的公民素養、繁盛藝術、持續戰鬥的社會運動、厚實豐富的集體記憶使得台灣從未解體,反而充滿彈性與有機性。本劇所要呈現者,便是對於此跨時代提問的解答。
2013年9月22日 星期日
召喚國族溝壑中的生靈《安蒂岡妮》
本文首刊於國藝會藝評台 pareviews.ncafroc.org.tw/?p=7705
演出:身體氣象館、空間劇場(韓國)
時間:2013/09/21 14:30
地點:台北市牯嶺街小劇場
文 鄭芳婷(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戲劇表演學博士候選人)
2013年牯嶺街小劇場年度公演《安蒂岡妮》演出之際,適逢今年地表最強風暴天兔籠罩全台,全國關廠工人連線所策劃之929包圍馬英九遊行活動已箭在弦上,五月天《入陣曲》音樂錄影帶正式曝光,一次狂譙美麗灣事件、戒嚴監聽、核電爭議、媒體壟斷、洪仲丘案、大埔強拆案,一天內破百萬轉載。台灣島上張力已達極致,王墨林的《安蒂岡妮》可說是來得正是時候。
本劇由身體氣象館與韓國空間劇場聯手製作,演員包括台灣的鄭尹真,中國的何雨繁,以及韓國的洪承伊及白大鉉。台詞方面因此夾雜台腔中文、京腔中文以及韓文,然雖如此,整齣戲語言毫不尷尬忸怩,反而順暢無比,彷彿三種語言之間並無隔閡,更帶出了導演縱觀東亞政治暴力與殺人史的雄渾企圖。戲多達九幕,以索發克里斯(Sophocles)所著希臘悲劇《安蒂岡妮》(Antigone)為原始文本,交揉台北二二八、光州五一八、北京天安門等國家戒嚴事件,讓事件跨越時空限制,互相對話,並暗指(實際上是直指)今日台灣已迫在眉睫的民主革命。
牯嶺街小劇場本就不大,台上三座中型斜台呈扇狀面對觀眾,斜台邊緣堆滿泥土。此斜台所造就的傾斜角度,使得「墜落」成為劇中一重要命題,四位演員一貫的慢動作,唯有在墜落或滾落於斜台上時顯得觸目驚心,從斜台置高處滾落的大小石塊發出巨大聲響,險些碰觸前排觀眾腳尖。「墜落」的肉身與物件不僅象徵歷史上無數含冤犧牲的性命,也暗示對於「國」與「家」悲劇命運的無可奈何。
安蒂岡妮以前衛角度努力反抗克里昂的暴政,她條理分明的邏輯辯論遠勝克里昂近乎喃喃自語念咒般的鬼打牆政治宣言。她手執泥土揮向克里昂,明知徒勞無功仍奮戰到底,安蒂岡妮最後的自我終結,等同換取自由民主的必要犧牲。希臘悲劇的命運主題,於此暗應台灣天生的缺陷基因,兩岸半世紀以來的複雜歷史導致了今日仍舊無解的微妙政治情況,因吃人而肥碩的執政黨早已盤根交錯,難以清整。這些看似是死結的國家狀態,卻沒有因此使夢想與熱情瓦解:裸身倒臥台上的男子雖受殘酷鞭刑,仍垂死掙扎不肯屈服;死去的安蒂岡妮以幽魂之姿返回,召喚生者對於不公不義的入陣起義;獨坐台上的女子以戲曲哀悼,彷彿最深遠的控訴。
《安蒂岡妮》絕非一齣自溺哀怨之戲。反之,它是對於近代政治醜態最真誠的面對,劇中四人不時自文本脫離,轉向凝視觀眾,迫使觀眾加入這個劇場內所有人所必須面對的議題。正如演員所說:「我們不是沒有家,但為了活下去,不得不持續面對創痛。」於第四幕的舞台後方牆面上投影出的巨大藍色牡丹花,藍得瑰麗詭譎,對應演員們倒臥台前匍匐前進的肉身,顯得荒謬可怖,而這種怪異感(uncanny)正是本劇用以喚醒觀眾的武器。國族歷史的溝壑中雖然屍臭瀰漫,但是這股臭味卻迫使觀眾從安逸的幻覺中驚醒,不得不重新省思當下四處橫行的制度暴力。
2013年9月4日 星期三
客家困境,後生突圍《祕密傷口》
本文首刊於國藝會藝評台 pareviews.ncafroc.org.tw/?p=7516
演出:後生演藝坊
時間:2013/09/02 20:00
地點:台北市牯嶺街小劇場
文 鄭芳婷
後生演藝坊好客文學劇場於今年「台北藝穗節」推出其第一號作品《祕密傷口》,改編自六年級小說家高翊峰的〈女優畸零日〉,試圖以客家語(後)現代劇的型式,打開當代本土文化推廣的新視野。
由一群客家年輕子弟所組成的後生演藝坊(「後生」於客家語中意指「年輕」),以推廣傳承客家文化為主要任務。《祕密傷口》一劇編導演張繼泓畢業自台大戲劇系,近年來早已成為台灣推廣客家文化的重要新推手,劇中也不難察覺他對於客家文化目前所面臨困境的體悟與掙扎。劇中所使用的劇場元素目不暇己,從開場女演員模仿蔡依林載歌載舞的演唱會表演、綜藝節目主持人的雙語秀、姚坤君派的寫實方法演技橋段、抽象派的詩歌吟詠、敢曝趣味、投影在劇場後方牆面的MV影像、詭奇布偶的成人童話、甚至是劇末所添之客語文青歌手live秀,皆展現了本劇的企圖心。戲雖然不到兩小時,導演本身也在節目單明言是一齣「微暗小品」,然而這麼多紛雜的劇場元素碰撞在一起,確實產生了並不小品式的萬花筒效果,直接點出了客家文化的認同現況。
台灣當代仍以閩南文化大宗,七〇年代的鄉土文學論戰及八〇年代的本土文化革命提供了日後原住民文化與客家文化復甦的重要力量。然而,相較於原住民文化受到相對多及友善的綜藝能見度(各種文化祭、電視歌唱節目及表演藝術節),客家文化卻彷如靜聲,少人聞問。在一片後殖民自我認同再探的浪潮中,客家文化的失落感日趨深沈,而這樣複雜的深沈感,便表現在本劇以二男二女織就的故事中。
劇中二女分別代表昨晡日(昨日)及今晡日(今日),二男代表逐日(每日)及天光日(每天)。女一由於不明過去創傷,近乎神經質地迷戀割腕美感,她渴望不凡卻受困於每日規律的平凡中,向外追求情慾刺激的同時又無法顛覆自己的防衛機制。女二看似純真無邪,把握每個當下,只為跟隨愛慕已久的男孩,然而當一旦受人拒絕,她便失去溝通能力,只能四處躲竄,捂耳自欺。男一務實大膽,風格騷浪帶勁,無法接受任何拖泥帶水及虛應故事,只是他的直白與誠懇往往就像丟進海裡的物事,難以得到等同回應。男二掙扎於對女一的情感付出,對於未來充滿期待,行事卻裹足不前,近乎怯懦,他與女一之間的張力也隱喻了他對自己的某種盼望,可惜這種盼望僅限於明天會更好式的逃避中。此四人所代表的不同時間性,指涉客家文化的四種面向:對於過去的鬱結、對於當下的迷惘、對於每日的熱情、對於未來的焦慮。
這四種面向也同時體現在劇場設計中。散落舞台上的白色方塊難以結構,卻對應到角色的「失魂狀態」;左舞台門窗外的空間使用雖仍不夠開展,卻帶出了裡與外的劇本辯證性;燈光與乾冰的效果偶有出槌,但也細膩地傳達出整個劇場對於其文化傳承任務的希望與幻滅。整體而言,《祕密傷口》一劇溫婉清新地將客家文化的現今困境與掙扎,加注到台灣當代實驗小劇場的洪流中,試圖以「本土他者」這個自我認同殺出一條新血路。從此來看,這個演藝坊,確實後生無限!
2013年8月28日 星期三
諧擬虛構:安娜.蒂斯摩之《漂浪之旅--謝雪紅在瀘沽湖》
演出:安娜.蒂斯摩 (Anne Tismer)
時間:2013/8/25
地點:台北國際藝術村
文/鄭芳婷
謝雪紅原名謝阿女,為日治時代台灣共產黨創始成員,於二二八事件時期堅持以武力抵抗國民黨。抵抗失敗後轉赴香港,與其他台籍共產主義者共創台灣民主自治同盟,而後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大台灣省代表。1970年因文化大革命政治迫害過世於北京。謝雪紅一生傳奇,從彰化貧戶女兒被賣為童養媳,逃家後又嫁與霧峰林家親戚為妾,而後奮發自修,轉向政治運動。這樣的一個奇女子故事,不難想像會成為研究與創作的最佳材料。
2013年台北藝穗節,視覺藝術工作者安娜.蒂斯摩(Anne Tismer)以謝雪紅為題,就平行宇宙的模型為論,從陰性角度重構故事。蒂斯摩想像謝雪紅逃過文化大革命的迫害,來到雲南四川邊境的瀘沽湖,與當地的摩梭族人母系社會共同生活。
展場不大,以四件大型裝置藝術作品為主。入口右手邊為第一件,以毛線垂吊許多不知名的編織物,乍看有如門簾。值得一提的是,這些作品並未設置觀眾禁跨線,觀眾因此可隨意靠近,甚至觸碰作品,彷彿與藝術家共同進入此一幻想世界。雖是幻想,但是作品又極其真實。展場一角擺置數個普通棋桌,桌上有許多瓶罐,皆以相同毛織品包覆,看起來溫暖平實,地上許多矮小盆栽,彷彿灌溉者才剛離去。正中間的電視螢幕上放映一短偽紀錄片,陳述著謝雪紅的生活情況。此作品旁邊地上擺置數十個塑膠盒,盒子皆可隨意打開觀看,裡頭放著不同紀錄品,包括文字與物件,像是地震的石塊,或是日記。
整個展場煞有介事地陳列出有關謝雪紅的一段歷史,但是蒂斯摩並未真正意圖說服觀眾,她一開始就坦白這是一段虛構歷史,連節目單上都說明了整個作品的虛構性。然而正是這種諧擬的虛構性,暗示了所謂真實歷史的虛構性。真實人物謝雪紅的過去已不可考,她成為一個不定的能指(floating signifier),與當代的社會議題密切接合,產生全新的意義。惟性別議題在此作品仍未完全施展開來,蒂斯摩僅以毛線編織物連接陰性書寫與母系社會的做法,尚顯薄弱。
以上攝影:鄭芳婷
2013年6月20日 星期四
再現日本現代性:濱谷浩、山本悍右攝影展
時間:2013/6/18
地點:The J. Paul Getty Museum, LA
文 鄭芳婷
蓋帝美術館(The Getty Museum)近日除了洛杉磯城市建築大型聯展外,還有一個精緻小巧的日本現代攝影展,所展出的藝術家為濱谷浩(Hiroshi Hamaya)和山本悍右(Kansuke Yamamoto),前者崇尚寫實,客觀紀錄風俗景觀與田園山色,從真實的再現中反應日本當代的社會議題;後者風格前衛,以自歐陸進口的超現實表現主義呈現所感。手法迥異的兩位攝影家分別從不同角度再現日本二〇世紀攝影的歷史圖像,將大正時代的國內工業化景觀與二戰經濟蕭條所帶來的焦慮與痛苦紀錄下來。
2013年5月19日 星期日
戰爭影像的消費性本質:安南堡攝影空間展

© Louie Palu; U.S. Marine Gysgt.
Carlos “OJ” Orjuela, age 31, Garmsir District,
Helmand Province, Afghanistan,
from Project: Home Front (2008)
時間:2013/5/19
地點:Annenberg Space For Photography
文 鄭芳婷
安南堡攝影空間(Annenberg Space For Photography)坐落於洛杉磯,是由安南堡基金會所投資設立的藝術展演空間,以各種數位及印刷攝影展聞名,致力於以攝影藝術展覽提供凝視世界不同的視角。
此次展題為《戰爭:武裝衝突及其餘波影像展》,與浩斯頓藝術館(The Museum of Fine Arts, Houston)合作。展出的攝影作品一百五十餘件,時間橫跨1887年至今,並以戰爭的各種主題作為分類,包括:戰前準備、每日操練、戰場直擊、餘波、醫療、戰俘、難民、行刑、喪葬及其他。其中也包括一些舉世聞名的攝影作品,像是艾佛列德.艾森斯泰特(Alfred Eisenstaedt)的《時代廣場的勝利紀念日》(V-J Day in Time Square)。展區出了攝影及少數實物展件,也定時播放紀錄片《戰爭攝影工作者》及其他數位影像。

V-J Day in Times Square
一塵不染的展覽空間中,置放各式高科技觸控式螢幕以服務觀看者,整潔平滑的空間對應出攝影作品中的腥風血雨、斷垣殘壁,營造出一種詭譎冰冷的氛圍。展場出口附近提供了印刷精美的空白卡片,提供訪客寫下心得,旁邊牆面上已是一大片貼得密密麻麻,大部份的心得都顯得相當感傷,除了為戰爭受害者祈禱外,也肯定展場相當「人性化」的策展方式。再一次,策展的高科技與人性化,加深了所展出作品中的殘酷與非人。
這個展覽近乎完美地體現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於《旁觀他人之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中所提到的戰爭影像的消費性本質,並直指高科技策展方式所可能帶來的人性與非人。一群白人婦女對著越戰攝影作品在胸口劃十字,隔壁非裔孩童好奇地玩著觸控式數位影像裝置,還有一對亞裔年輕情侶駐足於印有和平等字樣的馬克杯與T恤櫃前,展覽對於戰爭重新思考的目的似乎已經與後現代資本主義難分難捨。
2013年4月26日 星期五
究竟是何種《出口策略》?
Glorya Kaufman Hall
演出:Alexandra Shilling, Carson Efird, 及其他舞者
時間:2013/4/26 20:00
地點:Glorya Kaufman Hall, World Arts & Culture/Dance, UCLA
文 鄭芳婷
《出口策略》(Exit Strategies)是由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的世界藝術文化/舞蹈系所(World Arts & Culture/Dance)學生亞立山大席令(Alexandra Shilling)及卡森艾菲爾德(Carson Efird)兩人所共同展演的作品,作品共分三個段落,各自故事,並無明顯關聯性。
第一個作品為《中心點》(Pivot Point),導演為亞立山大席令,表演者一共四名。表演者呈大字型仰臥於學校戶外大草坪的中心點,四人輪替,總共六小時不間斷。表演者毫無保留地承受著日曬雨淋,臉頰上除了草地泥灰,還佈滿曬傷的脫皮,到了晚上,低溫使得表演者的手腳不住顫動,然而大字型姿態仍沒有改變,只是表演者的四方多設置了四個腳燈,讓路過行人不致因視線不清而踩到表演者。《中心點》乾淨俐落地呈現靜置/止的力量,與周遭隨時光變換的景物形成對比,隱隱帶出反抗的特質。除此之外,表演者四周站立的行人的凝視成為一種監督的、從上到下的力量,觀者於是無可避免地成為反抗的對象。

出處:http://dailybruin.com/2013/04/25/
攝影:Yin Fu
第二個作品為《缺席:一段歷史》(Absence: a History),編舞者為亞立山大席令,舞者一共五名,包括編舞者自己偶爾上台。舞台上,黑白照片凌亂各處,四名舞者以不斷重複的機械式動作,結合文學性的朗誦,以及大螢幕上播放的影像,述說著一段相當模糊的記憶。所有的舞者聲稱自己就是亞立山大席令,並試圖形容那段殘缺記憶,然而的建構的過程中,記憶不斷地被製造又篡改,以至於完全模糊。在舞台上追逐的時候,舞者們爭搶著一個黑色硬盒,彷彿所有的記憶都鎖在裡頭,唯有奪取並撬開才可取得。其中有一個令觀眾相當緊張的設計橋段:某舞者仰躺舞台地板,另名舞者手持黑盒站立於側,在某個瞬間,黑盒墜落,在幾乎要摔在仰躺舞者胸口之際被攫住,雖然這個橋段必定經過反覆練習,然而觀眾的恐懼驚呼在這裡似乎並非必要的情緒感受。
第三個作品為《我為你來》(I am come for you),編舞者為及卡森艾菲爾德及其他舞者,舞者一共三名,身穿一致的藍白服裝。舞台乾淨無物,只有大螢幕上播放海灘餘暉的動態影片。舞者隨著相當渲染澎湃的音樂舞動,其舞步以大量的相互肢體接觸為主,似乎有意探討人與人之間權力關係,然而此一概念不甚清楚,節目單上雖然表示這個作品改編自美國劇作家艾德華阿爾比(Edward Albee)的作品《沙盒》(Sandbox),然而從頭到尾除了影片上的沙灘,並看不出哪裡確切指涉其劇作。由於舞者肢體訓練不足,動作失去精準度以至於整個作品顯得過於冗長。 從《出口策略》一作可看出美國年輕編舞家的思想野心,然而其野心遠遠超出呈現能力的基本要求,以至於作品鬆散而無架構,除了第一個段落尚稱概念清楚外,其餘兩個作品似乎還未達上台水準。反觀台灣眾多年輕舞者對於身體的掌握度渾厚純熟,美國年輕舞者似乎得多多加油了。
2012年12月18日 星期二
複調身體,創傷敘事《台北爸爸.紐約媽媽》
本文首刊於國藝會表演藝術評論臺 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5065
演出:人力飛行劇團
時間:2012/12/15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文 鄭芳婷
橫跨台北與紐約以及三個世代的一部家族史,在黎煥雄充滿詩意與音樂性的複調劇場手法中,幻化為一場集體療癒的儀式。陳俊志的私歷史由此鋪展綿延,將整個時代變遷中的細微破碎的社會記憶,揉進他個人的生命探索之中,交織成一則滿載台灣國(家)族回憶的創傷敘事。
人力飛行劇團於今年歲末加演的《台北爸爸.紐約媽媽》,利用歌隊的戲劇形式,採用眾聲喧譁(heteroglossia)的多聲部手法,使得劇中每個角色破碎而又飽滿、完整卻也不完整。每個角色都參與了說故事、分享心情的儀式,然而沒有一個故事是絕對完整真實的,每一個場景都象徵一段建構而成的回憶, 而這些零碎回憶堆積起來的,便是作者及導演所要強調的「無父無家」、「飄浮放逐」的巨大孤寂感。眾聲喧譁的音線技巧或許並不新奇,但在此劇中,這樣的技巧搭配上同樣是複調的身體表演方式,巧妙地將「回憶」、「(潛)意識」、「慾望」、「創傷」這幾個主題編織成一張細密的網。
劇中演員的身體屬性多元多變,廣泛運用了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式的寫實演法、史詩劇場的疏離技巧、詩歌朗誦式的吟詠、碧娜鮑許式的舞蹈技術,使得所有演員的身體彷彿在一場混亂的夢境中,時而輕快寫實,時而緩慢失真。在描述阿敏吸毒致死的那場戲中,J站立於側邊高臺,彷彿從另一個時空冷靜凝視;小迪與其他人伏在右下舞台的床畔不住悲泣,場面寫實哀戚;三個歌隊成員如無頭蒼蠅推著病床,在上舞台歇斯底里原地打轉;另兩名成員立於下舞台,則進行著一場象徵急救的儀式,雙手在空中不斷重複電擊的動作;唯有阿敏甫出竅的失控靈魂,在舞台正中央躲閃奔逃。舞台上所有演員的身體屬性全然不同,複調的表演方式讓「破碎」的主題更形破碎,凸顯了整個龐雜敘事如夢似幻卻又殘酷寫實的本質。
導演詩意的劇場美學襯托出這些在社會體制外遊蕩無家的身體:藥物成癮的身體、同性戀的身體、異鄉勞工的身體、逃逸婚姻的身體、犯法的身體、亂倫的身體。這些痛苦不堪幾乎失神的身體在舞台上游走逃竄,藉由複調多音的敘事提出了一個巨大的疑問:什麼是正常?正如傅科(Michel Foucault)筆下那些「被排除者」的身體,往往被規訓體制宣告為「不正常」,劇中所有角色都難逃此般命運所帶來的永久創傷。
九人一組的歌隊表演彈性十足,時而成為角色內心糾結的獨白,時而只作冷靜的旁觀者,時而充當背景演員,時而又化身一種抽象的概念,是此劇相當突出的一環。然而歌隊的發音方式,對照於核心故事催淚的寫實演法,在某些時刻稍顯突兀疏離,若不是導演刻意如此,則應該有其他發展的可能。
戲罷,觀眾席傳來細細碎碎的抽泣聲,悲傷肅穆中洋溢著溫暖的力量。作為一則創傷敘事,《台北爸爸.紐約媽媽》為那些逸於體制之外的靈魂進行了一場深刻動人的集體療癒。站在國家戲劇院大門的陳俊志溫柔一笑,對散場觀眾們揮手道別,一種劇場特有的、只可心領神會的親密感頓時油然而生。
演出:人力飛行劇團
時間:2012/12/15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文 鄭芳婷
橫跨台北與紐約以及三個世代的一部家族史,在黎煥雄充滿詩意與音樂性的複調劇場手法中,幻化為一場集體療癒的儀式。陳俊志的私歷史由此鋪展綿延,將整個時代變遷中的細微破碎的社會記憶,揉進他個人的生命探索之中,交織成一則滿載台灣國(家)族回憶的創傷敘事。
人力飛行劇團於今年歲末加演的《台北爸爸.紐約媽媽》,利用歌隊的戲劇形式,採用眾聲喧譁(heteroglossia)的多聲部手法,使得劇中每個角色破碎而又飽滿、完整卻也不完整。每個角色都參與了說故事、分享心情的儀式,然而沒有一個故事是絕對完整真實的,每一個場景都象徵一段建構而成的回憶, 而這些零碎回憶堆積起來的,便是作者及導演所要強調的「無父無家」、「飄浮放逐」的巨大孤寂感。眾聲喧譁的音線技巧或許並不新奇,但在此劇中,這樣的技巧搭配上同樣是複調的身體表演方式,巧妙地將「回憶」、「(潛)意識」、「慾望」、「創傷」這幾個主題編織成一張細密的網。
劇中演員的身體屬性多元多變,廣泛運用了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式的寫實演法、史詩劇場的疏離技巧、詩歌朗誦式的吟詠、碧娜鮑許式的舞蹈技術,使得所有演員的身體彷彿在一場混亂的夢境中,時而輕快寫實,時而緩慢失真。在描述阿敏吸毒致死的那場戲中,J站立於側邊高臺,彷彿從另一個時空冷靜凝視;小迪與其他人伏在右下舞台的床畔不住悲泣,場面寫實哀戚;三個歌隊成員如無頭蒼蠅推著病床,在上舞台歇斯底里原地打轉;另兩名成員立於下舞台,則進行著一場象徵急救的儀式,雙手在空中不斷重複電擊的動作;唯有阿敏甫出竅的失控靈魂,在舞台正中央躲閃奔逃。舞台上所有演員的身體屬性全然不同,複調的表演方式讓「破碎」的主題更形破碎,凸顯了整個龐雜敘事如夢似幻卻又殘酷寫實的本質。
導演詩意的劇場美學襯托出這些在社會體制外遊蕩無家的身體:藥物成癮的身體、同性戀的身體、異鄉勞工的身體、逃逸婚姻的身體、犯法的身體、亂倫的身體。這些痛苦不堪幾乎失神的身體在舞台上游走逃竄,藉由複調多音的敘事提出了一個巨大的疑問:什麼是正常?正如傅科(Michel Foucault)筆下那些「被排除者」的身體,往往被規訓體制宣告為「不正常」,劇中所有角色都難逃此般命運所帶來的永久創傷。
九人一組的歌隊表演彈性十足,時而成為角色內心糾結的獨白,時而只作冷靜的旁觀者,時而充當背景演員,時而又化身一種抽象的概念,是此劇相當突出的一環。然而歌隊的發音方式,對照於核心故事催淚的寫實演法,在某些時刻稍顯突兀疏離,若不是導演刻意如此,則應該有其他發展的可能。
戲罷,觀眾席傳來細細碎碎的抽泣聲,悲傷肅穆中洋溢著溫暖的力量。作為一則創傷敘事,《台北爸爸.紐約媽媽》為那些逸於體制之外的靈魂進行了一場深刻動人的集體療癒。站在國家戲劇院大門的陳俊志溫柔一笑,對散場觀眾們揮手道別,一種劇場特有的、只可心領神會的親密感頓時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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