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刊於 Very View 非常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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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讀演劇人於基隆市立文化中心島嶼劇場推出其第四號作品《玫瑰色的國》,劇名發想自歌手張懸流行曲《玫瑰色的你》。據音樂錄影帶提示,「玫瑰色眼鏡」意指「幼稚、樂觀的看法」,此語意上的挪用凸顯了本劇對於自身國族(抵)認同的矛盾心態與焦慮賤斥。敏感的社會議題在本劇中狀態有如凝爆,炸開的同時卻無從解答—六四事件、禽流感、野百合學運、核能場爭議、美麗島衝突、兩岸統獨、獨立公投、保釣運動及多元成家法案等全數塞入了不到兩小時的小劇場裡,紛亂卻不紛雜,不意顯露了這些社會議題與集體創傷之間緊密的關聯。這不是好幾場惡夢,而是一場極大的集體夢靨,而本劇正是這場大夢靨的戲劇化鏡像。雖然本劇官方網站自謙並無預期觀眾看戲後能對社會議題有所行動,然而其行動主義 (activist) 性格仍然鮮明,甚至到了有點紙包不住火、無法自我克制的狀態,而正是這種企圖壓抑卻不可抑的雙重基進特質,造就了本劇最光彩照人的藝術—政治價值。
巴特勒 (Judith Butler) 與阿塔納希歐 (Athena Athanasiou)於《被逐:政治操演》(Dispossession: The Performative in the Political) 所論之「被逐主體」(dispossessed subject) 具有同時受制及抵抗的特質,「被逐主體」雖難逃外在條件制約,卻因其「被逐」的定位反而充滿抵抗能量。《玫瑰色的國》一劇從一開始便以劇名自我解構其嚴肅的政治意念,體現此具自覺及自反性的「被逐主體」—島上政治弱勢者的社運理念可能是天真的,劇場的創作理念也可能是天真的,但是打從一開始便「面對自己天真無邪/知」的企圖,本身即代表某種成熟與入世,這也是為何《玫瑰色的國》絕對不只是學生劇場,而是具有政治力量的前衛劇場。
本劇一共十八景,景與景之間轉換流暢無礙,劇組精確地使用硬體資源相對缺乏困窘的劇場空間,利用光影轉換,使得劇場中兀立的三根柱子反而成為換景的絕佳幫手。由於劇本所處理的時空前後跨越近半個世紀,而且不依時空先後順序呈現,流暢的換景使得每個時空有如意識般肆意流動,更為凸顯處於揉雜狀態的時空性。舞台上揉雜的時空提示了歷史意識的不斷堆疊、重複、變態及破裂,這正是台灣當下社會議題的基調。每一個議題相互牽引呼應,背後是厚實複雜的歷史背景,然而從表面上看,似乎混沌一體。由於劇本企圖處理的歷史事件眾多,每一件都只能點到表面,本劇因此成為一個以眾多「表面」相連而成的隱形巨大歷史高原,觀眾只得見表面,無以窺見高原內部,然而正因此「無從得見」,使得所有歷史事件都成為開放理解、開放辯論及開放詮釋的活性文本。
台灣的種族、性別、國族、階級族群衝突從未停止,近年更是升溫不斷,接連引爆幾次大型社會運動,其所代表的意義並非只是各社會運動表面上所指出的具體議題,「洪仲丘」或「服貿」在某種程度上只是一個符號,背後愛恨複雜、矛盾牽扯的意識結構才是真正使得社會運動如此狂暴的運作動力。這個運作動力之所以反覆無常、時常當機、不斷重置,正因島上紛雜不ㄧ的族群認同。《玫瑰色的國》有意為之也好,無意插柳成蔭也罷,其活性文本使其本身不至淪為某個特定族群立場的文宣品。其中第七景,劉易與名堯兩個角色對於彼此國族選擇與性向認同的辯論,尤其讓人拍掌叫絕。原住民身分、宗教信仰與同志議題在此交融難分,使得認同問題幾乎無解。然而本劇完全沒有要解決的意思,而是讓無解的困窘停在劇場的當下,使得觀眾被迫在戲散後自由思考。
動人的配樂當然是本劇 (至少在聽覺上) 帶給觀眾的一大享受。甜梅號的緩飄後搖本就感情豐沛,搭上劇中某些較為煽情的橋段,像是第十二、十四景,若萱一角失去孩子痛澈心扉、以及與其丈夫大器一角分道揚鑣之際狂喊自己又懷孕了等情節。然而本劇亦無讓觀眾耽溺於寫實主義式的戲劇幻覺中,除了角色與演員本身名字相同外,展場設計式的劇場空間,以及刻意製造疏離效果的舞台結構等一再加強了劇內世界與劇外狀態的關聯性,這種強大的關聯性提示了劇場本身作為社會運動的潛力。
劇場是「玫瑰色」的,「天真」的同時也帶有一股憨勁,正如社會運動的本質總是必須存有一些「天真」,否則何以在亂世行動?在這次的演出中,我所看見的不只是天真,還有面對自己天真的野心與勇氣,這可能正是本劇最動人之處。
2014年11月2日 星期日
2013年5月28日 星期二
解構陳腔濫調的美學:馬諾亞山谷劇場之《血腥謀殺案》

照片出處:www.hittingthestage.com
演出:Elitei Tatafu Jr.(導演)、Stacy Ray、Jeffrey Terry Sousa、Kevin Keaveney 及其他演員
時間:2013/5/23 20:00
地點:Manoa Valley Theatre
文 鄭芳婷
與皮藍德婁(Luigi Pirandello)的《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Six Characters in Search For an Author)相似,試圖撕開劇中角色的建構過程,讓他們的情感、記憶與慾望近乎殘酷地攤在觀眾面前,艾德薩拉(Ed Sala)的《血腥謀殺案》以更為幽默綜藝的手法,諧擬(parody)西方傳統通俗劇的陳腔濫調,甚至將劇場工作人員也拉扯上舞台,強佔觀眾席,場燈大亮,演員各自為政,進入完全失控的狀態。樂不可支的觀眾又叫又跳,從頭到尾都相當進入狀況,尤其當演員在台上大喊:「我們居然在熱帶島嶼演戲?」觀眾更是歡聲雷動。
夏威夷歐胡島上的馬諾亞山谷劇場(Manoa Valley Theatre)建立於1969年。作為一個社區外百老滙(Off-Broadway)劇場,它不僅與比鄰的夏威夷大學關係密切,也與當地其他文化活動長期合作,提供居民一個培訓劇場工作者及觀賞戲劇表演的文創空間。馬諾亞山谷劇場與當地居民的關係深厚親密,從表演開場白即可看出,當飾演女僕的演員出場向觀眾介紹劇場,席上便一陣歡呼,彷彿是在為自己家人喝彩。整場表演充滿許多只有當地居民才懂的笑話,處處都是默契。
舞台精緻華麗,呈現1930年代英國古典鄉村莊園的客廳一景,然而無論是牆上懸掛的廉價畫作、落地窗外角度不對的透視景片、或是書櫃架上詭異突兀的裝飾品,都透露著一股「作假」的氣息。故事描述莊園女主人索莫賽小姐(Lady Somerset)邀請了一群不知從何而來的賓客參加她的週末派對。抵達以後沒多久,一個客人莫名奇妙地遭到謀殺,索莫賽小姐忽然變得無比冷靜,她開始滔滔不絕,試圖讓所有賓客了解:他們都只是劇作家筆下的俗爛(cliché)角色而已。為了對抗劇作家陳腔濫調的通俗劇情安排,索莫賽小姐要大家齊心合力拒絕出演,並認清自己作為角色的建構性。
賓客們逐一遭到謀殺,然而謀殺的方式不僅不嚴肅血腥,反而荒誕搞笑,生還的人玩弄著通俗劇慣用的感傷(sentimental)元素,對於身邊人的死去,幾乎沒有任何真實情感的表達。由於不按劇作家的牌理出牌,各種荒謬至極的人物開始強行進入場景,像是喜愛日本凱蒂貓的蒙面俠蘇洛、操著詭異口音的異國尤物、白臉紅唇的小丑、神祕的亞裔吳性男子、神經失常的修女、以及不專業的警探二人組。角色們像是看戲地觀察這些不速之客,並審視自己與劇作家之間矛盾關係。最後,當他們終於驚訝地發現眼前高朋滿座的觀眾席,他們張大嘴巴,手足無措。有人跳下舞台,跑進觀眾席後方的控制室;有人在台上用手機自拍打卡;有人繼續扮演角色;有人只是呆滯地瞪視著一切。
《血腥謀殺案》一劇透過檢視角色與劇作家之間的矛盾關係與慾望衝突,解構西方劇本文學傳統,並直指現實生活中,人之思想語言的「建構性」(constructiveness)與「操演性」(performativity)的概念。到最後,無論劇中角色如何反抗,仍舊沒有真正逃出劇本桎梏,即使他們已經脫離故事常軌,他們所呈現的仍然是已經寫好的劇本走向。而真實生活中的人,是否也如Judith Butler(茱蒂絲巴特勒)所論,終究沒有所謂的自由意志,總是在符碼與語言的操演性儀式中徒勞掙扎?
舞台設計
劇外外部
2013年4月18日 星期四
虛擬的人物,現實的議題:《順帶一提,見見薇拉史塔克吧》的再現解構手法

© Michael Lamont
演出:Gilbert Cates
時間:2012/10/26 19:30
地點:Geffen Playhouse (LA)
文 鄭芳婷
時下台灣許多談話性節目,例如《關鍵時刻》,以似假半真的新聞史料佐證主持人間的談話內容,而談話內容涵括奇人異事,簡直無所不包,觀眾樂得在真假事件間擺盪來回,「追根究底」成為一個玩樂的過程,結果則變得不那麼重要。
普利茲得獎劇作家林恩諾塔吉(Lynn Nottage)的《順帶一提,見見薇拉史塔克吧》(By the Way, Meet Very Stark) 一劇,正是以黑人女明星薇拉史塔克(Vera Stark)的一生為研究主題,探討史實與虛假之間不斷辯證的關係。場景轉換於建構故事的寫實場景與解構故事的談話節目場景,使得真假之間產生有趣的互動性。轉換之間所產生的幽默除了搏觀眾一笑外,也減緩了實際上嚴肅殘酷的社會議題所帶來的不安與張力。
薇拉史塔克是一個黑人女演員,有如日本目前紅透半邊天的初音未來(初音ミク),是一個虛擬出來的人物。在1970年代的好萊塢,薇拉史塔克原是一個中下階級普通的女幫傭,在偶然機會之下,巧遇伯樂,搖身一變當紅女明星,更促使未來黑人演員世代的來臨。這樣一個麻雀變鳳凰的傳奇,幾乎是人人買單的通俗故事,然而此劇特殊之處就在於它不斷將才剛剛進入熱血故事場景的觀眾們又拋擲回無情冷調的談話節目現場,關於薇拉史塔克的那些水晶鞋與南瓜馬車於是乎瞬間消失,原來一切都是源於演藝產業利潤或是黑人民權政治考量所創造出來的幻覺而已。
劇場表演本身就是一種再現,《順帶一提,見見薇拉史塔克吧》以再現手法探討了演藝圈「再現薇拉史塔克」此一現象的各種權力(利)結構,使得此劇成為一後設劇場,薇拉史塔克被抽絲剝繭式的分析評斷後,血肉離驅,成為再現的再現之中的一個符號。然而作為符號,它卻指涉了整個背後龐大的社會結構,以及結構底下交雜運作的性別、種族以及階級議題。


© Gilbert Cates
照片出處:www.neontommy.com
2012年12月26日 星期三
末日前的語言僵局《無可奉告-13.0.0.0.0.全面啓動》
本文首刊於國藝會表演藝術評論臺 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5143
演出:外表坊時驗團
時間:2012/12/20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2004年,符宏征帶領戲劇系師生,在近乎廢棄的台灣大學舊總圖裡搭了一條伸展台,觀眾從舞台的兩側觀戲,同時觀看彼此。八年後,所謂的「世界末日」的前一天,紀蔚然所著的《無可奉告¬》再一次搬上舞台,舞台向四面開展,上方的十字扇形螢幕設計為八個方向,舞台中央則設置一持續繞轉之圓盤,環繞四周的觀眾有如置身鏡中鏡,在奇幻詭譎的光影投射下,見證了當代台灣「語言」的窮途末路。
紀蔚然獨樹一幟的黑色幽默與政治諧擬,在陳家祥版的《無可奉告¬-13.0.0.0.0.全面啓動》中無限擴大。十場戲,毫無冷場,流暢無比的段落轉換與角色之間斷裂的溝通形成強烈對比,應證(後)現代語言的失效。朋友之間虛以委蛇的假性交流、災難生還者故事背後隱藏的家庭價值危機、傳播媒體與資本怪獸所帶來的社會亂象,成為台灣集體失語症的種種病徵。呼應舞台向四方開展的設計,演員的身體各自向外,發聲亦向外散射,更表現出巨大無比的人際隔閡。相互交談成為各自表述,難有甚至毫無交集,孤寂感佔據整個實驗劇場,如同在舞台旋轉輪盤上的那盞小燈,在軌道上獨自默然前進。
演員的身體俐落寫實,即使是男人與女人之間象徵性的情慾戲,兩位表演者交纏扭動的身體仍然逼真大膽。肉體的碰撞看來打開了溝通的可能性,然而當兩人嘗試交談,不僅性慾全失,甚至正如女人所說,只造就了「僵局」。演員的寫實身體因此恰如其分地襯托出語言的失真及其製造的幻覺。
語言的崩解坍塌在最後一場戲表現得淋漓盡致。舞台上四個人分向而坐,自由人(楊淇飾)五音不全的歌聲之後,整個KTV大樓瞬間停電,一片半醉半茫之中,四個角色得知包廂外已是一片末日災難之景,反而釋然,甚至對於受困之事有那麼一絲竊喜。難得的災難使得長久無法溝通的四人終於有了交心的機會。然而,就在觀眾終於放心下來期待一場心靈交流時,被突然揭露的情慾關係使得語言再一次瓦解,四人仍然陷於雞同鴨講、無限迴圈的文字殘垣中。
兩位撿場在這個版本的表演中加入許多符合時事的趣味,連隔壁廣場尚未拆棚的陽光劇團《未竟之業》都入戲,還幽了雲門舞團一默,引來觀眾會心一笑,緩解了劇中嚴肅無解的語言辯論。看似無害也無意義的笑點雖然與劇本並無直接關係,卻因此使得這齣戲有一絲末日啓示錄的況味,荒謬無厘頭的對話內容,甚至令人想起貝克特《等待果陀》中愛斯特拉岡與弗拉第米爾之間終日漫長空洞的交談。
劇末,戲中場景恢復供電以後,四人終於回到現實,然而燈光頓暗,全劇在來不及反應之際瞬間結束。觀眾與角色只能共同面對著無解的語言難題,正如舞台上方螢幕所顯示:台北業已陷於末日火海,101大樓化身火箭,最後升向無垠太空,不知所終。
演出:外表坊時驗團
時間:2012/12/20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2004年,符宏征帶領戲劇系師生,在近乎廢棄的台灣大學舊總圖裡搭了一條伸展台,觀眾從舞台的兩側觀戲,同時觀看彼此。八年後,所謂的「世界末日」的前一天,紀蔚然所著的《無可奉告¬》再一次搬上舞台,舞台向四面開展,上方的十字扇形螢幕設計為八個方向,舞台中央則設置一持續繞轉之圓盤,環繞四周的觀眾有如置身鏡中鏡,在奇幻詭譎的光影投射下,見證了當代台灣「語言」的窮途末路。
紀蔚然獨樹一幟的黑色幽默與政治諧擬,在陳家祥版的《無可奉告¬-13.0.0.0.0.全面啓動》中無限擴大。十場戲,毫無冷場,流暢無比的段落轉換與角色之間斷裂的溝通形成強烈對比,應證(後)現代語言的失效。朋友之間虛以委蛇的假性交流、災難生還者故事背後隱藏的家庭價值危機、傳播媒體與資本怪獸所帶來的社會亂象,成為台灣集體失語症的種種病徵。呼應舞台向四方開展的設計,演員的身體各自向外,發聲亦向外散射,更表現出巨大無比的人際隔閡。相互交談成為各自表述,難有甚至毫無交集,孤寂感佔據整個實驗劇場,如同在舞台旋轉輪盤上的那盞小燈,在軌道上獨自默然前進。
演員的身體俐落寫實,即使是男人與女人之間象徵性的情慾戲,兩位表演者交纏扭動的身體仍然逼真大膽。肉體的碰撞看來打開了溝通的可能性,然而當兩人嘗試交談,不僅性慾全失,甚至正如女人所說,只造就了「僵局」。演員的寫實身體因此恰如其分地襯托出語言的失真及其製造的幻覺。
語言的崩解坍塌在最後一場戲表現得淋漓盡致。舞台上四個人分向而坐,自由人(楊淇飾)五音不全的歌聲之後,整個KTV大樓瞬間停電,一片半醉半茫之中,四個角色得知包廂外已是一片末日災難之景,反而釋然,甚至對於受困之事有那麼一絲竊喜。難得的災難使得長久無法溝通的四人終於有了交心的機會。然而,就在觀眾終於放心下來期待一場心靈交流時,被突然揭露的情慾關係使得語言再一次瓦解,四人仍然陷於雞同鴨講、無限迴圈的文字殘垣中。
兩位撿場在這個版本的表演中加入許多符合時事的趣味,連隔壁廣場尚未拆棚的陽光劇團《未竟之業》都入戲,還幽了雲門舞團一默,引來觀眾會心一笑,緩解了劇中嚴肅無解的語言辯論。看似無害也無意義的笑點雖然與劇本並無直接關係,卻因此使得這齣戲有一絲末日啓示錄的況味,荒謬無厘頭的對話內容,甚至令人想起貝克特《等待果陀》中愛斯特拉岡與弗拉第米爾之間終日漫長空洞的交談。
劇末,戲中場景恢復供電以後,四人終於回到現實,然而燈光頓暗,全劇在來不及反應之際瞬間結束。觀眾與角色只能共同面對著無解的語言難題,正如舞台上方螢幕所顯示:台北業已陷於末日火海,101大樓化身火箭,最後升向無垠太空,不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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