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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2日 星期日

殘迫感官所能察覺的非人暴力《殘酷日誌》



本文首刊於表演藝術評論台
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13176

演出:身體氣象館
時間:2014/10/23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文 鄭芳婷 

如導演所言,這是一齣滿溢戰爭意識的作品,劇中台詞,無一不是承載各種戰爭殘酷之狀的控訴、低喃、對談、囈語、陳述、吼迫。對於實驗劇場的觀眾而言,這確實是一場戰爭,一場感官的戰爭。實際上近乎兩小時 (雖然工作人員指示為九十分鐘) 的戲,除了緩慢留白的節奏挑戰觀眾耐心以外,不斷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與強烈炫光,使得整場演出成為極為不舒服的體驗過程。又,開場以後不久,廖瓊枝老師似有意外跌坐於台上樓梯階前的狀況(或是表演刻意安排則不得而知),使許多觀眾因擔心而起身察看。整場演出過程中,為數不少的觀眾在途中悻悻離去,亦有觀眾拼命捂耳遮眼,幾近放棄接近表演。然而正是這份難以承受的「不舒適」,揭開國家機器與戰爭情境的荒謬、暴力與無解。

若以強烈閃光、噪音與顏色差異作為分景標準,《殘酷日誌》約有十一景,每一景節奏皆極為緩慢。兩位表演者對於舞台時間的掌握相當細膩,從無趕場,氣定神閒地遊走於每一個留白空拍之間。然而台上這份氣定神閒與台下的焦慮趕迫成為對比:當台下觀眾因強烈聲光效果及緩慢節奏而頻頻察看手機螢幕上的時間之際,台上表演者卻彷如幽魂,對於時間流逝毫無所感,沈溺在某種無法抽身的恐怖創傷之中。兩者或牽手而立、或分處於台上兩側,或感受得到對方、又或對於對方的存在毫無察覺。由於少有寫實互動,台上的表演者呈現孤寂之狀。

畫面的美感毋庸置疑,利用燈光所製造出來的極簡舞台,無邊無際,一片混沌,無有方向,讓人立刻聯想至美國當代裝置藝術家詹姆斯.特瑞爾(James Turrell)的作品風格 (節目單上導演的話亦應證了這個聯想)。然而比起詹姆斯.特瑞爾源於貴格教宗教概念所強調的「脫塵出世」氛圍,身體氣象館《殘酷日誌》的舞臺則充滿殘酷入世的感受。前者講究與自然萬物天人合一之感,後者卻揭示人非人、物非物的異化感受。於是特瑞爾的出世符號在戲中轉化成為入世景觀,特瑞爾作品素來怡然自得的觀眾亦轉化呈劇場中的焦慮不已的觀眾。

劇中台詞十分動人,然而在表演者刻意的囈語式表演之下,觀眾時常難以辨識其意,進而走神。然而在走神之餘,毫無預警的強烈炫光與噪音又以近乎暴力的方式強行拉回觀眾。徘徊在走神與驚嚇兩者間接近兩個小時後,所產生者是對於身處環境的原始恐懼與焦慮,而正是這種負面賤斥感,暴露了戲中隱喻的戰爭景況。戲開演之前所播放的結合悠遊卡機聲、電梯聲、施工聲、救護車聲等的巨大噪音,將台北市區的各種噪音絕對放大,顯露日常生活中的常常遭受忽略的細微感官暴力。戰爭並不遙遠,近於你我身邊,我們身陷其中卻難以分辨。

茱蒂絲.巴特勒(Judith Butler)於《危險生活:哀悼與暴力之力》(Precarious Life: The Powers of Mourning and Violence)當中,以美國九一一事件為例,指出美國政府與中東國家之間相互「非人化」的態度,導致其喪失主體性的狀態,其結果是難有公義、充滿敵視的漠然態度。身體氣象館《殘酷日誌》或者以其處於幻境一般舞台之上的兩位表演者,揭示相互「非人化」狀況的慘烈與絕望。然而,這齣戲並非從頭到尾都十分絕望,廖瓊枝與鄭尹真疏離話語中隱然仍存的溫柔與恬靜,使劇場當中充滿不適、焦慮與絕望的的氛圍中尚有希望。

當意義只剩下痕跡本身:蔡明亮《玄奘》


本文首刊於表演藝術評論台
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11993


演出:蔡明亮 (導演)、李康生 (演員)、高俊宏 (繪畫)
時間:2014/8/2 19:30
地點:中山堂

文 鄭芳婷

入座以後,所見是一張偌大純白紙毯,毯上躺著身著猩紅袈裟的李康生,彷彿入眠,又像是入定,或者更像是一尊展覽雕刻,供人瞻仰參觀。觀眾不斷從紙毯後方的大門魚貫而入,甚至有些像是遊客,瞥見了奇觀而驚歎不已。三面式的劇場沒有中產階級式華麗舞台,只是暫時架起的觀眾席,旁邊杆架甚至不穩到導演必須在開演前提醒大家特別留意。左舞台側的觀眾席則是在演出的兩小時內,不斷有人進出行走,在距離李康生不到五公尺的畫面內,造就極度疏離的景象:紙毯有如建構出來的古早幻境,而一旁的觀眾席則硬生生地拉扯回現實,實與虛、靜與動、清醒與眠夢,《玄奘》所提問的生命的辯證,早在戲開始前業已上演。

一百三十分鐘的戲,由於戲劇動作乾淨緩慢而顯得漫長,台下觀眾的些許躁動襯著台上表演者的泰然自若,彷彿身處迥異的世界。對雙方來說,都是一場雄壯的
「等待」: 觀眾等待更多戲劇行動的開展,表演者等待下一個動作cue點。然而,這是一場「徒然」的「等待」,由於台詞、情節、角色完全被抽換抹去,「等待」似乎失去「意義」,所有參與者有如弗拉第米爾愛斯特拉岡等待著果陀一般,不知所等何物,甚至不知為何所等,雖然不知,卻仍是必須等。而這種「不知」正是這齣戲所要強調的生命本質。

身著黑色工作服及黑框眼鏡的男子入場後,首先在紙毯一角以黑色碳筆畫上一隻蜘蛛,觀眾興致盎然地等待更大的動作發生,然而畫者只是緩慢地在紙毯全境畫上十數隻蜘蛛,以蛛絲相連。大約三十分鐘以後,仍然靜躺著的李康生像是身陷蛛網的斑斕生物,依舊文風不動。畫者接著以炭筆大塊塗抹紙毯,覆蓋過蜘蛛,將李康生置入不明黑色場域,又畫上一枚白色彎月,巨大樹影及飄零花朵。錯綜複雜的枝幹層層包覆,將李康生裹進暗夜叢林的懷抱。畫者有如造物主般不斷替換背景,而李康生只是靜躺,彷彿一切與之毫不相干,他只是「被動地」被置入世界,雖然被動,卻仍是存在。「被動」似可作為這齣戲所定義的第二項生命本質。

終於,李康生悠悠醒轉,望向四周,充滿困惑。女子上場,將整張紙毯抽起摺疊,壯闊的黑夜樹影因此瞬間消逝。李康生重新置身於新的白色紙毯,他開始進行一系列飲食、誦經與剃髮的儀式化動作。簡單的動作卻充滿遲疑與惶惑,終至顯露其彌天鋪地的荒謬性。四位畫者依序上台後,以跪爬姿在紙毯畫上黑色長曲線;李康生以羅伯威爾森式的緩調遊走於其間,所向不明,直至畫者向上拉起紙毯,他掙扎於繼續遊走,最後被紙毯捲起包覆,最終只得逃離至紙毯之外。被抓起成團的紙毯攤開後,覆滿皺褶與破洞,李康生復走入其中,吃起一塊大餅,餅屑落在紙毯上,留下生存過的痕跡,雖有痕跡,卻無從解釋。「荒謬性」則是這齣戲所論之第三項生命本質。

不知、被動且荒謬,玄奘踽踽獨行的旅程映照出生命的狀態。蔡明亮的《玄奘》無有任何明顯故事線與角色分配,僅以幾樣大型戲劇動作,精準凝練地呈現其對生命概念的辯證。所有的符號意義只剩下痕跡本身。耗費時間創造出來的大千世界在瞬間被抽換,製成供坐紙墊;玄奘的一切作為,由於迷失方向且終點不明而充滿荒謬與無解;觀眾等無結局或令人安心的情節詮釋,唯一擁有的是當下的戲。戲成為痕跡,它鏡像化生命的痕跡,痕跡本身即為意義。








承載巨大意義高原的儀式符號:無垢舞蹈劇場 《觀》


本文首刊於表演藝術評論台
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12765

演出:無垢舞蹈劇場
時間:2014/9/21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文 鄭芳婷

作為無垢舞蹈劇場「天、地、人」三部曲最終章的《觀》,延續其「儀式劇場」之一貫風格,論述天地間之人、鬼、神無有界線,共枯共榮無限循環的永恆狀態。此永恆狀態源於常民文化、神話傳說及遠古記憶三位一體、相互建構的景況。記憶與文化、痕跡與表象互為表裡,體現於舞台上高度凝練、沈緩且無限延長的戲劇動作中。

《觀》所呈現者,屬性絕美,氣力穩重。開場時,半透明之藍綠色澤布幔自天而降,布幔後的舞台空間深不可測,彷若幻境,前方燭火闌珊,身著赭紅之鼓手於舞台兩側棲身坐下,寂靜中,幽遠的擊鼓聲傳來,整個劇場瞬間進入了另一種時空。之所以論另一種時空,乃源於無垢獨特的身體語彙。極限緩速的動作方式,叩問表演者非凡的耐心與毅力,也考驗觀眾看戲關注力量的持久力。由於動作極緩,舞台上的物事逸出常軌,呈現迥異於現實的另一種時空,並以此斷裂正規(normatized)的日常節奏。極緩速代表的是空間的無限延展 (從相對論而言),《觀》以此無限延展的空間感,以及岔出正規的時間感,創造其天人合一、萬物生滅的觀視。

《觀》的視覺是「超美感 (hyperbeautiful)」的,精準化一、毫無瑕疵的群體動作,以及乾淨整潔,甚至帶有一絲時尚況味的舞台佈景,燭光搖曳,倒映在黑膠上有如暗夜河光粼粼波動,使得台上的戲劇性物事早已超出對於某種儀式或神話的單純再現,而是轉化為指涉這些物事的「符號」。於是《觀》的價值,不在於轉介文化,而在於體現此符號背後所承載的巨大意義高原:這樣的「東方語彙」源於何種文化脈絡?無垢的身體美學何以具備感動無數歐美觀眾的渲染力?刷白、蜷縮、顫動不已的身體與日本舞踏詭奇身體如何呼應?台上超質精美的儀式事件又如何與台下瘋狂野放的草根實踐形成連結?

泰半皆完美對稱的劇場調度,使整齣表演的視覺呈現十足的和諧與穩定,但也同時創造出某種「雙生」/「分身」的異象奇觀 (uncanny spectacle),在這個奇觀當中,個體性消融了,人體有如蟻兵,順勢而動,身體與「任務」相連,因任務而存在。舞台上的肢體實踐,因此真正趨近「心外無法」的佛學概念。無垢所創造的大千世界中,碩大的人形與個人意志或許不再重要,重要者反而是人融於天地之間的過程。對稱的畫面或許刻意,卻精準地抓出這齣作品所要傳達的「非個人」及「非單一」,萬物源於母本與副本交相作用,一切始於「二」。

《觀》與與蔡明亮《玄奘》或許異曲同工:兩齣戲皆以緩速造就某種練身與修心之道,然而前者以極緩速的穩定肢體動作及渲染力豐沛的鼓聲、吟詠及佛唱貫徹全場,後者則少有慢動作亦少有配樂,重點在於一般速度的日常動作 (行走、食飲、睡覺) 及大量的空拍與留白。雖然所用方式各異,兩齣戲都展現了對於個人與天地之間關係的渾厚反思。

對國族鬱結的坦然相對《西夏旅館.蝴蝶書》



本文首刊於 Very View 非常評論 Vol. 20


若論台灣百年國慶樣板劇其中所展現的「國族鬱結 (national melancholia) 」,那麼魏瑛娟於2014年所改編搬演的《西夏旅館.蝴蝶書》則為對於這種「國族鬱結」最為誠懇且果決的面對。

駱以軍意象幻化萬千幾乎難以吸收的超長篇小說《西夏旅館》,以「遊牧」的「西夏」轉喻「流浪」的「台灣」;以「旅館」符號描摹島上由於歷史變遷國族意識流離失所茫茫不知所去而永恆處於異鄉幽魂的所有住民。然而小說本身濃厚的男性視角已經轉化,成為舞台上充滿 () 女性主義的視覺文本。魏瑛娟的具體做法,除體現於其劇本陽本與陰本的特殊改編,亦於其對於「攝影」本質的討論,以及最為直接的舞台設計。

魏 瑛娟於近期出版的《西夏旅館.蝴蝶書》中分析其改編主要來自兩個主要概念:「尋父」與「殺妻」。「父親」象徵著想像而永不可得的祖國根源,成為主角圖尼克 近乎歇斯底里式追尋、探索、叩問的一系列意象;「妻子」則代表對於所在本島的強烈恐懼、焦慮、賤斥及同等強烈的慾望。「父親」同時分裂為二:一是幻夢中的 西夏傳說,二是現實中的外省移民記憶,二者相輔相成,互為譬喻。「妻子」亦同時分裂為二:一是憂鬱成疾幾成失語症的碧海,二是圖尼克對於自己的解離式想 像。由此看來,「尋父」與「殺妻」兩大命題似乎已成劇本定案。然而,舞台上的《西夏旅館.蝴蝶書》並不僅如此。

如 魏瑛娟素來創作風格,「攝影」在這齣戲所佔份量極重,甚至自成一角。戲中多次以槍聲音效代表舞台上角色所持相機快門按下的聲音,攝影因此暗喻謀殺,所攝物 由於遭受攝影而失去能動話語權,因此消亡,連攝像本身都僅是某種攝影者念想的殘存渣滓而與被攝物無關。圖尼克曾在劇中宣誓,他憎惡任何形式的遺棄,對於背 叛者,他唯有殺之。因此,對於遺棄自己的「父祖」,圖尼克唯有殺之才能生存。由此可見,所謂「尋父」實為「弒父」,所弒者為背叛遺棄自己的「父親」,其方 法是攝影,透過攝影,或許可能終結「父親」的規訓,重新奪回話語權,創造自己的狀態。

圖尼克多次以暴力強行拍攝碧海,碧海哭鬧抵抗無效。若論攝影為謀殺,則圖尼克確實謀殺妻子不下百次。然而圖尼克的每一次「殺妻」,都是為了再次確認自己的存在狀態。他不斷調整姿勢、表情,以確保每一次攝影結果完美無誤。「殺妻」實為圖尼克「內化」(introject) 為妻子的過程,殺妻只為成為妻子本身,殺掉的是不完美的妻子 (自己)

由此來看,魏瑛娟版的《西夏旅館.蝴蝶書》所強調的不是「尋父」與「殺妻」,而是主體面對創傷時的生存策略:不斷攻擊既有認同 (identity) 的同時,想盡辦法奪回創造認同 (identification) 的能力。在這齣戲中,「攝影」相當精準地論述了這個邏輯。

舞 台設計亦呼應「攝影」主題:觀眾席入口之側拱門上的巨型女性裸背影像,由於作為入口而開了一個大洞,角色上下舞台的同時,不斷穿梭女體,成為某種暗示。兩 面式觀眾席上方所懸掛的白色布幔在戲中成為投影所在,亦持續在戲中提供大量台灣近代歷史影像。對於「觀看」議題,兩面式的舞臺分為中央的「投影互動區」及 靠左右外側的「全視區」,坐在前者的觀眾雖位於一般而言較好的看戲區塊,然而坐在後者的觀眾卻因角度關係能一眼盡見舞台全景,於是,越「邊緣」者,越是 「得以看見」,這樣的觀眾席設計,似乎也巧妙地暗示這齣戲對於「觀看」議題的看法。另外,舞台地板的設計圖,象徵角色所踏之地從來不是一處竣工完成的所 在,而是永恆地處於建構中的藍圖。觀眾有如身處「邊境」,觀察著台上角色不斷穿梭徘徊於永不定案的想像中。

兩面式的舞臺、兩種性別詮釋的角色、雙頭()及 蝴蝶的意象等等皆指向這齣戲陽本、陰本的二元配置。官方與在野、顯台詞與潛台詞、原著小說與改編劇場,似乎都宣告了龐大的二元系統。但是此「二」所指,並 非真正二元對立,而是一個諧擬的二元對立。在這個諧擬的二元對立中,對立的二元實際上相互穿透,互為彼此。兩面觀眾彼此照看。莫子儀的圖尼克與趙逸嵐的圖 尼克並非各自故事,雙頭佛及蝴蝶都只有單一身體,魏瑛娟的《蝴蝶書》呼應駱以軍的《西夏旅館》,而駱以軍又於《蝴蝶書》中發聲呼應魏瑛娟的改編。換句話 說,這齣戲是以諧擬二元對立來打破二元對立。

改編四十萬字小說為劇場本身就是一件藝術行為。無論如何改編,都不可能再現原著小說的原意 (精確再現亦更是了無意義),因此對於這齣戲的評論,本就不該從原著與改編的比較上出發,而應該從原著與改編的雙向關係上著手。改編作為一種對話方式,置入了編劇 (導演)的個人生命歷史,更在結尾加上眾演員私歷史。這樣的改編方式,將原來「寫好的」作者史打散,使之與其他「變動的」劇場工作者史 (每一場表演不可能完全相同) 混淆融匯,《西夏旅館.蝴蝶書》確實創造了新的對話方式。

另外,趙逸嵐在戲中異常俊美的T扮相,使這齣戲夾帶濃厚的女同志味道,但這又是另一大討論了。

2014年7月13日 星期日

陰性劇場:許芃《那裡 The Re-》



演出:許芃(導演)、張雲欽、劉懿萱、蔡嘉茵、曾桂芳、卓家安(演員)
時間:2014/7/11 19:30

地點:台大鹿鳴堂

將葛楚史坦 (Gertrude Stein) 的作品送到觀眾面前,本身就是一件需要勇氣與自信的挑戰,台大戲劇系許芃在今年(2014)七月做到了,地點是空間非常彈性的台大鹿鳴堂。

葛楚史坦為美國詩人、劇作家,其一生泰半時間都在巴黎主持沙龍,招待如畢卡索、達利、費茲傑羅、福克納、海明威等藝文泰斗,其作品思想也對美國現代主義文學影響深遠。作為一個出櫃的女同性戀,葛楚史坦的作品充滿女性意識 (註一),而許芃的劇場改編雖說看不出太多葛楚史坦的影子 (其實也不需要特意看出),卻暗應著其女性意識特有的抵抗培力 (resistant empowering)。

投影至舞台後幕的影像雖相當精準華美地與前方演員肢體以及音樂相呼應,卻較感受不出其必要性,當然也可能因為演員本身的表演業已相當完備。演員一共五人,皆為生理女性,其服化妝造型在一開始便已解離性別規訓:臉上的翹鬍子成為最大亮點,每個人身著紅黃綠藍紫色的劇服,頭髮作成具卡通味道的波堤馬尾。有如繪本角色的五個演員,以重複性節奏講述台詞及呈現動作,凌亂無序的語言雖明顯失效,然而行為仍不脫傅柯式的規訓結構。於是,這邊或許可以問導演:哪些元素是本劇意圖解構的,又哪些元素是本劇仍繼續結構的?為什麼?

語言失效的狀態從頭貫徹至尾,乍聽下完全聽得懂的句子,實際上幾乎無法傳達任何完整意思,加之各種複雜音效及變音器的使用,整個劇場喧鬧而疏離,帶有一絲亞陶殘酷劇場的況味。但許芃的殘酷劇場並不如亞陶哲學那般充滿厭女式的暴力,反而充滿慕諾茲(Jose Munoz)所說的幽默與諧擬,甚至帶有一些西蘇(Hélène Cixous)所謂「陰性書寫」的味道。語言有如玩具,演員不斷實驗各種語言的使用方法,因此才有如Rose最後成了「肉絲」 般的幽默橋段。「婦女」日常用品諸如保鮮膜、果汁機及嬰兒學步車皆以異化之姿出現在台上:保鮮膜成了領土劃分的道具,演員以之框住舞台邊緣,並用手塗上鮮紅顏料,創造臍帶一類的聯想;而果汁機則是被塞入台上塑料垃圾,並被置於舞台正中央的垂掛物上,燈光一打,演員以神聖儀式般的姿態目送它緩緩上升。

舞台的使用相當淋漓盡致,隨劇進行而滿地的橘色乒乓球視覺效果滿檔,但意味不明,倒是演員最後在藍色地板上創造出的迷宮非常有意思。迷宮被逐步揭開後,五個演員愛玩不玩,一會兒遵守規則在迷宮行進,一會兒卻隨意亂跳破壞規則,迷宮有如社會規訓,被建構出後,可以被操演,也可被顛覆。

戲後觀眾的反應或許不如一般煽情劇場所獲得之迴響,然而許芃的實驗相當脫俗地示範了前衛小劇場所能體現的抵抗力度,這也是本劇最有意義之處。

2014年5月30日 星期五

偶戲、肉身與性別:湯姆莫理斯《仲夏夜之夢》



演出:Tom Morris(導演),Handspring Puppet Company
時間:2014/4/17 20:00

地點:The Broad Stage, LA

由甫以《戰馬》(War Horse)一劇拿下東尼獎的英國導演湯姆.莫里斯 (Tom Morris)執導的莎士比亞經典浪漫喜劇《仲夏夜之夢》,視覺效果精彩絕倫,舞台上出現的各種大小人偶、面具在頂光與側燈的特殊照射下,幻化成各式妖精神仙,與表演者活動的身體相映成趣。物件與肉身由此對談,進一步開啓了後現代莎劇的可能性。

《仲夏夜之夢》於洛杉磯布洛德劇院 (The Broad Stage)上演,噱頭一直都是劇中使用的令人眩目的偶具,然而《仲夏夜之夢》並非是一齣普通偶戲,那些從頭到尾奮力舉著偶具的表演者,才是本戲精髓所在。飾演仙王歐布朗 (Oberon)與仙后泰坦妮亞 (Titania)的兩位表演者,在長達四小時的戲當中,高舉石膏色的巨型面具,面具雖華美,然而兩位表演者本身的造型也相當奪目,尤其是仙后一角直以中性龐克之姿出現,為本戲多了一些惑亂性別的視覺效果。而飾演帕克(Puck) 的表演者們,則是各手執如同鍋碗瓢盆似的日常物件,隨機於空中合體,由於物件雖合體卻仍各自為政,因此創造奇幻氛圍。

另外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一角則是織工巴頓(Bottom)。在故事當中,巴頓受帕克惡作劇的影響,進入驢頭人身的狀態。正當觀眾期待表演者手執一驢頭面具出場之際,巴頓竟身軀上下顛倒,騎於一活動滑車上,抬起的雙腿加上驢耳,肉色臀部成為驢頭。眼皮滴到魔法三色堇花液的仙后愛上巴頓後,不停地親吻巴頓的肉色臀部,惹來觀眾一片笑聲,無形中也暗喻了巴頓原名所延伸出來的情色綺想。

 飾演赫米亞 (Hermia)、拉山德 (Lysander)、狄米特律斯 (Demetrius)及海倫娜 (Helena)四人愛戀糾葛的表演者,則都帶了一些癲狂性格。飾演赫米亞的非裔表演者尤為特別,她的肢體在台上張狂帶勁,在得知拉山德轉愛海倫娜後,張牙舞爪地引人側目,使這段本來甜美羞赧的愛戀詼諧。


《仲夏夜之夢》本是相當脫離現實的幻想故事,大部份的搬演都較為注重美感的呈現:如何在舞台上創造迷幻脫俗的夢境以再現原始莎劇的想像。然而莫理斯的搬演除了無可挑剔的視覺美感,也稍稍提出了其他性別議題的討論,雖這些討論仍顯薄弱不足,但也已經是一個小小的開始。

2013年10月29日 星期二

九零年代島嶼眾生相:莎妹劇團《SMAP X SMAP》


出處:pareviews.ncafroc.org.tw

本文首刊於Very View 非常評論 - VT 非常廟藝文空間獨立藝評刊物

演出:莎妹劇團
時間:2013/10/11 18:30

地點:中山堂

文/鄭芳婷

當歡鬧的演員全部離場,台上乾乾淨淨,一切彷彿未曾發生。兩個偌大的螢幕上,左邊一一浮現所有在九零年代過世的人名:張雨生、三毛、彭婉如、井口真理子、李泰祥、林靖娟老師和幼稚園的小朋友、大園空難及九二一地震的罹難著⋯右邊則反覆問候:「你好嗎?」「我很好。」「你們好嗎?」「我們很好。」

沒有任何音樂,劇場很安靜。螢幕上接著浮現數字60、59、58,然候連數字也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黑暗的空台。所有觀眾莊重端坐,一齊默哀,沒有一個人遲疑探問或是起身離場。空氣中只剩微微的啜泣,還有彼此幾乎交融成同一個頻率的呼吸聲。

觀眾是需要時間從默哀中恢復的,台上並未強硬地立刻回到一開始的熱血歡樂,而是給了一個尚稱平靜的復古場景,著旗袍西裝的眾人兩兩成雙,伴著電影配樂,緩緩起舞。瑰麗的舞台畫面滿載鄉愁,此刻台詞無聲勝有聲,對比上半場奔放開懷的氛圍,點出了當代台灣對於逝去的九零年代的深刻懷念。正統歷史於此不再唯一,那些被認為瑣碎、平凡、難登大雅之堂的大眾娛樂及流行文化從觀眾的腦海裡生猛竄出,以拔山倒樹之氣勢捲土而來,劇場當下的時間性與空間性頓時消融,回到全民記憶中那個破舊卻仍舊鮮明的老台灣:電視上播報震驚社會的白曉燕命案、幼稚園火燒娃娃車案、日本沙林毒氣案,SNG車像螞蟻般四處爬走,電子雞與3.5吋磁碟片掌握了年輕人的動態,PTT與手機開始茁壯,《長假》、《101次求婚》、《魔女的條件》、《東京愛情故事》讓多少人憧憬純愛,WWW像是通往未來世界的任意門即將開啓,那時候的ASOS高唱《佔領年輕》。

當觀眾走進劇場的那一刻,這些記憶已經開始復活。連表演前的行政廣播、中場休息時的間奏音樂及謝幕後的離場音樂全都採用九零年代的卡通及流行樂,整個中山堂有如被置入一時光機器,溫柔地帶領所有人回到過去。整齣戲所用語言紛雜,包括日文、台語、中文、粵語、英文,明確點出台灣混雜民族文化的後殖民處境。值得一提的是,九成以上的台詞皆以一種完美混搭日語與台語的特別語言來表現,先是搏觀眾一笑,而後清楚象徵國內台日文化深刻交融的歷史現象。日治時期的種種仍存於老一輩世代的記憶裡,建國百年以後,逝去已如斯久遠,然而從過去的哈日族到今日的日系小確幸文青,仍然保留了對於日本難以言喻的深厚情感。

劇名來由《SMAP X SMAP》 為一日本綜藝節目,由傑尼斯男子偶像團體SMAP主持,開播至今仍當紅不墜。倒數第二幕即以此節目為諧擬結構,注入龍兄虎弟、紅白勝利、全民開講等台式綜藝幽默,將經典日劇場景翻轉為搞笑遊戲,日本元素於此本土化,落地生根成為真正的台客文化。這些台客文化,幾乎烙印在每個台灣家庭裡,交織出九零年代的時代感,並表現在第十幕舞台上的五個家庭場景中。雙人床上已無法交心的情侶形同末路,女子歇斯底里地狂笑,沈溺在綜藝節目中;餐桌上沈默吃著晚餐的夫妻對話荒謬,卻展露二人屬於彼此的親密;餐廳裡的小家庭與服務生爭吵著,發洩著莫名其妙的怒氣;客廳沙發上的家人則進行著有如儀式般的日常對話。地震來襲,晃個幾秒後,大家一語不發地繼續行事。這些看似再平凡不過的瑣碎場景,卻共同譜出史詩般的眾生相,倒映台灣常民的共同記憶。

如同迪.瑟托(Michel de Certeau)所謂「日常戰術」(pedestrian tactics),這些常民記憶默默卻有力地顛覆官方意識形態,造就不可抹滅的台灣情感認同。劇中更巧妙地以馬英九的角色出聲,在台上狠狠地幽之一默,同時暗喻當權者與民眾之間嚴重的鴻溝。陳水扁二○○○年的當選宣言,最後迴盪在空蕩的舞臺上,伴隨從天而降的雪花,象徵著這十幾年來動蕩不安、混亂無果的政治環境與國家處境。十三年後的台灣今日,焦慮仍然是大多數台灣人的共同情緒常態,回憶過往成為可暫時舒緩的百優解,此劇亦然。

SMAP X SMAP絕對是笑中帶淚的超級台式劇場。有如史詩般整整十一話,節目時間超出三小時的表演從無冷場。觀眾的心隨著台上數十表演者一齊跳動、鼓掌、流淚、擦去眼淚、起身離去,這場集體療癒並非僅僅緬懷過去的美好時光,更是提出了對當代的大哉問:我們如今何去何從?台灣作為超異質(hyper-heterogeneous)文化的後殖民島國,至今仍掙扎於兩岸衝突、族群對立、國族身分不明、政府腐敗未解的苦痛中。然而我們所擁有的公民素養、繁盛藝術、持續戰鬥的社會運動、厚實豐富的集體記憶使得台灣從未解體,反而充滿彈性與有機性。本劇所要呈現者,便是對於此跨時代提問的解答。

2013年10月14日 星期一

後現代主義與結構主義劇場經典之作《沙灘上的愛因斯坦》

圖片出處:www.nytimes.com

演出:Robert Wilson and Philip Glass
時間:2013/10/11 18:30

地點:LA Opera

文 鄭芳婷

《沙灘上的愛因斯坦》(Einstein on the Beach),是美國意象劇場導演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於1973年首演的作品,此劇被譽為後現代主義戲劇經典,音樂由飛利浦.葛拉斯(Philip Glass)創作。全劇將近五小時,無中場休息,但允許觀眾自由進出。色調冷冽的舞台上,尺寸扭曲的大小道具彷彿出自幻境,演員如抽離魂魄的機械器具持續重複、堆疊、增減動作。整個劇場氣氛恍惚迷幻,不時飄來陣陣大麻味。

作為一齣歌劇,《沙灘上的愛因斯坦》卻無顯著線性故事情節、甚至語言本身也似乎僅殘存「能指」這一部份的意義,演員誇張卻幾乎毫無情緒的念詞將原本的「意指」生冷抽斷,觀眾因此不再可能進入任何可供忘記現實的傳統故事,而必須以「冷眼」加入這場看似龐雜,實則經過縝密計算的結構性史詩表演。

威爾森在意「結構」,「敘事」則幾乎消亡。劇中歌詞如12345及Do Re Mi,除代表數學與音樂兩種派典之間永不停歇的對話,也直接將敘事語言宣判死刑。由於失去敘事可提供的幻覺娛樂,觀眾必須直接面對舞台上挑戰人體觀戲極限的演出。緩慢且重複的動作凸顯「時間」的主題,五小時中千變萬化的表演,然而單看每一分鐘卻像是沒有盡頭似地單純重複,這正是威爾森劇場用以暗喻人生時間觀的手法。


圖片出處:super-conductor.blogspot.com

2013年9月22日 星期日

召喚國族溝壑中的生靈《安蒂岡妮》



本文首刊於國藝會藝評台 pareviews.ncafroc.org.tw/?p=7705

演出:身體氣象館、空間劇場(韓國)
時間:2013/09/21 14:30
地點:台北市牯嶺街小劇場

文 鄭芳婷(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戲劇表演學博士候選人)

2013年牯嶺街小劇場年度公演《安蒂岡妮》演出之際,適逢今年地表最強風暴天兔籠罩全台,全國關廠工人連線所策劃之929包圍馬英九遊行活動已箭在弦上,五月天《入陣曲》音樂錄影帶正式曝光,一次狂譙美麗灣事件、戒嚴監聽、核電爭議、媒體壟斷、洪仲丘案、大埔強拆案,一天內破百萬轉載。台灣島上張力已達極致,王墨林的《安蒂岡妮》可說是來得正是時候。

本劇由身體氣象館與韓國空間劇場聯手製作,演員包括台灣的鄭尹真,中國的何雨繁,以及韓國的洪承伊及白大鉉。台詞方面因此夾雜台腔中文、京腔中文以及韓文,然雖如此,整齣戲語言毫不尷尬忸怩,反而順暢無比,彷彿三種語言之間並無隔閡,更帶出了導演縱觀東亞政治暴力與殺人史的雄渾企圖。戲多達九幕,以索發克里斯(Sophocles)所著希臘悲劇《安蒂岡妮》(Antigone)為原始文本,交揉台北二二八、光州五一八、北京天安門等國家戒嚴事件,讓事件跨越時空限制,互相對話,並暗指(實際上是直指)今日台灣已迫在眉睫的民主革命。

牯嶺街小劇場本就不大,台上三座中型斜台呈扇狀面對觀眾,斜台邊緣堆滿泥土。此斜台所造就的傾斜角度,使得「墜落」成為劇中一重要命題,四位演員一貫的慢動作,唯有在墜落或滾落於斜台上時顯得觸目驚心,從斜台置高處滾落的大小石塊發出巨大聲響,險些碰觸前排觀眾腳尖。「墜落」的肉身與物件不僅象徵歷史上無數含冤犧牲的性命,也暗示對於「國」與「家」悲劇命運的無可奈何。

安蒂岡妮以前衛角度努力反抗克里昂的暴政,她條理分明的邏輯辯論遠勝克里昂近乎喃喃自語念咒般的鬼打牆政治宣言。她手執泥土揮向克里昂,明知徒勞無功仍奮戰到底,安蒂岡妮最後的自我終結,等同換取自由民主的必要犧牲。希臘悲劇的命運主題,於此暗應台灣天生的缺陷基因,兩岸半世紀以來的複雜歷史導致了今日仍舊無解的微妙政治情況,因吃人而肥碩的執政黨早已盤根交錯,難以清整。這些看似是死結的國家狀態,卻沒有因此使夢想與熱情瓦解:裸身倒臥台上的男子雖受殘酷鞭刑,仍垂死掙扎不肯屈服;死去的安蒂岡妮以幽魂之姿返回,召喚生者對於不公不義的入陣起義;獨坐台上的女子以戲曲哀悼,彷彿最深遠的控訴。

《安蒂岡妮》絕非一齣自溺哀怨之戲。反之,它是對於近代政治醜態最真誠的面對,劇中四人不時自文本脫離,轉向凝視觀眾,迫使觀眾加入這個劇場內所有人所必須面對的議題。正如演員所說:「我們不是沒有家,但為了活下去,不得不持續面對創痛。」於第四幕的舞台後方牆面上投影出的巨大藍色牡丹花,藍得瑰麗詭譎,對應演員們倒臥台前匍匐前進的肉身,顯得荒謬可怖,而這種怪異感(uncanny)正是本劇用以喚醒觀眾的武器。國族歷史的溝壑中雖然屍臭瀰漫,但是這股臭味卻迫使觀眾從安逸的幻覺中驚醒,不得不重新省思當下四處橫行的制度暴力。

2013年9月9日 星期一

諧擬認同爆炸《Why國人》

本文首刊於國藝會藝評台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7565



演出:Solo Taiwan 說了台灣劇團
時間:2013/09/06 15:30
地點:Canopy Café 婆娑

文 鄭芳婷(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戲劇表演學博士候選人)

由胡祐銘導演、卜凱蒂(Katie Partlow)編劇及演出的《Why國人》,恰如其又中又西(或,不中不西)的劇名設計,是一齣論述文化與國族認同的超級諧擬獨角戲。節目單上落落長的演出介紹,從沙特的存在哲學開始,卡夫卡、齊克果、卡繆、卡爾維諾等名字接連擠在一起,眼花繚亂。直至結尾,導演終於承認,這些文字只是逗著玩而已。莞爾之際,看似無關嚴肅的幽默調笑,實際上已點明台灣與外籍文化(人士)之間脆弱且荒謬的關係。

戲從一個外籍白人女子的美好旅行幻想開始。她愉悅地整理行裝,將象徵自己原始認同的物件一一打包。牆面上出現投影字樣,有如全知之神般指示女子如何適應台灣新生活,舞台中央的老舊木箱所置放的各種台灣雜物,則像是探險遊戲的生存道具。劇烈的文化衝突讓女子幾乎崩潰,她哭哭啼啼地打給家鄉老父,控訴著異地近乎奇人異事般的殘酷現實,然而隨著時間過去,女子漸漸融入新環境,講起流利中文,與台灣朋友調笑,唱起台灣當紅流行歌。當她從寄宿家庭收到象徵保佑的玉鐲時,她感動不已,幾乎已完全將台灣認同為「家」。

然而,轉瞬間,這個「家」卻開始急速崩塌。SARS來襲,女子從寄宿家庭中被驅逐。又,由於中文過分流利,女子遭質疑不夠「外國人」而必須接受所謂的「外國人真實度測驗」以保留其在台居留及工作權。所有測驗問題皆以一般台灣人對於外國人的刻板印象為標準答案:所謂「外國人」,必須是只講英文、不懂中文、討厭臭豆腐的「美國人」。為了通過測驗,女子只能妥協,填鴨式地提供正確解答,甚至遞交糞便檢驗。

台上一切如此荒謬,原本嘻嘻哈哈的觀眾至此也沈靜下來。這是一齣外國人編寫並表演給台灣人看的戲,故事看似僅就外國人的角度陳述,然而台下台灣觀眾的挫折並不亞於台上外國演員的受難。實際上,一切荒謬物事等同一種以幽默與溫馨精巧包裝的嚴肅控訴,控訴台式刻板印象此防衛機制背後所隱藏的跨國認同暴力。在此暴力的雙向循環之中,在台外籍文化(人士)同時帶有幻想式的崇高性(superiority)及焦慮式的賤斥性(abjection),正是在這兩種性質交互衝突之中,導致了故事中女子的認同挫敗,以及台下觀眾無以言喻的愧疚。

演出位於溫州街巷弄間的Canopy Café 婆娑咖啡館,館內空間已重新結構,觀眾群坐在中央地板所置放的坐墊上,習慣性面向某面看似舞台方向的牆,隨著演員自在地穿梭在館內各個角落,觀眾也必須隨之轉向。演員因此在表演的過程中不斷扭轉觀眾凝視的方向,隱喻著雙方你消我長的權力關係。投影在牆上的影像與文字,恰如其分地輔助演員,使獨角戲的韻律更為豐富。值得一提的是,單獨在台上的演員與隱形角色之間的對白節奏乾淨俐落,毫不拖泥帶水,顯現表導演方面的深厚功力。

《Why國人》絕對是一齣好看的戲,胡祐銘與卜凱蒂二人共同創作所碰撞出來的幽默笑梗從頭到尾幾乎沒有斷過。然而更深刻的是這些笑鬧底下所背負的無比沈重的認同議題,以及伴隨著此議題縈繞在所有觀眾心頭的焦慮與無奈。諧擬僅僅是一種表演策略,莊嚴才是本劇真正的質地。

2013年9月3日 星期二

光之全域感官升華──詹姆斯.特瑞爾脫塵出世的光之啟蒙


影像出處:www.triangulationblog.com/2010/12/james-turrell.html

本文首刊於《藝術收藏+設計》九月號

藝術家:James Turrell
時間:2013/7/15

地點:LACMA

人類的心靈始於一片不斷變換光影的海洋深處。—詹姆斯.特瑞爾

2013是充滿光與色彩的一年,美國當代裝置藝術工作者詹姆斯.特瑞爾(James Turrell)的個人創作大型回顧聯展照亮了全球藝文界。本聯展由洛杉磯郡立美術館(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of Art) 、休士頓美術館(The Museum of Fine Arts, Houston)及紐約古根漢美術館(Solomon R. Guggenheim Museum) 共同策劃舉辦,吸引眾多藝迷前往三地觀展朝聖,並再度喚起大家對特瑞爾至今已持續創作超過三十年的巨型地景裝置藝術《羅丹火山口》(Roden Crater)的熱烈期待。本文將聚焦於洛杉磯郡立美術館的《詹姆斯.特瑞爾回顧展》(James Turrell: A Retrospective ),並延伸討論特瑞爾的創作理念與其他經典作品。

●創作哲學的啓發:天空

特瑞爾於1943年出生於美國娛樂業之都洛杉磯的帕薩迪納市(City of Pasadena),孩提時代即展現對天空與飛翔的高度興趣,十六歲取得飛行駕照,1965年在波莫納大學(Pomona College)取得感知心理學學士,同時修習天文學、數學及幾何學相關課程,而後在加州大學爾灣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Irvine)取得藝術碩士。特瑞爾不以傳統繪製為主要創作方式,他試圖抓住光線與空間偶然的互動關係,向觀眾重現這些只可心領神會的感知經驗。其創作素材除投影設備、燈泡等人造發光裝置,也包括太陽、月亮、銀河等自然光源。

「天空」是特瑞爾創作中永恆的命題,其意象以各種形態不斷再現於作品中。由於特瑞爾及其父母皆為虔誠的貴格教徒,其藝術作品包括一件專為貴格教會設計的《櫟樹集會所》(Live Oak Meeting House)。集會所屋頂中央設有一巨大方形天窗,觀者於室內仰看壯麗天空與日光變化,產生莊嚴又奇幻的感受。如此「脫塵出世」,正是特瑞爾作品的一貫風格,觀眾彷彿入境世外,自然而然地放緩觀賞速度,重新體會自身與周遭環境的相互關係。


影像出處:www.justbreathe.de/wordpress/?p=7026

●「光」與「空間」作為「存在」

天空中各式各樣的光線向來是特瑞爾的主要創作靈感,他對於「光」及「空間」的獨特理解及感受,於1966年首次出現在他的學校作業《白色》(Afrum)中,此作業而後發展為他著名的《投射作品》(Projection Piece)。作為本次洛杉磯郡立美術館回顧展的開場之作,觀眾首先看見兩牆面的接角處有一看似飄浮於空中的白色半透明正方體,然而當觀眾稍一定神,即可發現此立方體實際上是天花板的強烈燈源照射在牆面上所製造出的錯覺,立方體最前方的邊角隨觀眾站立位置的變換而動。另外,特瑞爾的《全像》(Hologram)系列作品,同樣隨觀眾視角的不同而改變形狀,但是結構並不相同。「全像」是一種紀錄物體反射光波中全部信息(振幅、相位)的拍攝技術,透過重新建構物體反射或透射的光線,使拍攝影像產生真實立體的效果。特瑞爾藉由這項技術,在平面作品上虛擬立體動感的光線,擾亂傳統觀看方式的同時也重新定義觀看的本質。


影像出處:www.archdaily.com

上述「平面」與「立體」之間的辯證性,也體現於印地安納州立美術館展出的《鎧衣》(Acton)一作中。藉由特殊的光線配置,他在美術館展示廳中投影出一白色平面,使得觀眾往往先誤認所見為二維實體空白畫布,而後才驚呼原來眼前的畫布竟是一個長方形的三維立體空間,「實」的物件頓時轉化為「虛」的空間。與《鎧衣》一作概念相似的《瑞瑪桃白》(Raemar Pink White)亦於本次回顧展中展出,同樣以光線巧妙呈現虛與實的轉換。對特瑞爾而言,光並非僅為造就視覺的媒介,而是具有「物質性」(materiality)與「存在性」(presence)的「景觀」本身,它連結著觀者內心的吉光片羽,猶如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所謂之「此在」(Dasein),昭示一種透過對「存在」的心領神會而展開的存在方式。


影像出處:www.timeout.com

不同於上述以「光之存在」建(解)構空間的作品,特瑞爾的《黑暗空間》(Dark Space)則強調「光之缺席」(The absence of light)。此作每次僅開放兩位觀眾入場,限時十分鐘。工作人員指示觀眾以手觸牆,緩緩走進黑暗迂迴的長廊,最後抵達一個幾乎沒有任何光源的黑暗空間,內置兩張沙發椅供觀眾坐下。觀眾伸手不見五指,四周除了心跳聲外幾無其他雜音,大約過了半分鐘,逐漸適應黑暗,眼前方浮現模糊的圓形微光。此微光實際上是特瑞爾在黑牆上繪製的灰白漸層色塊,在完全黑暗的房間中,曖曖發亮。另外一件作品《墨西哥萊姆》(Key Lime),同樣置於漆黑的暗房中,觀眾眼前所見為一道隱隱透光的牆,牆上是數個長方形的光框,然而當觀眾走近並伸手觸碰,才發現那面牆實際上是一個無法確定深度的立體空間。此二作品皆以「光之缺席」創造出一種朦朧詭譎的空間感,讓觀眾因難辨方位而屏息觀察,感官因此無限放大,卻又同時遊走在失魂狀態的邊緣。


影像出處:hyperallergic.com

●「全域感官」與精神昇華

本次展品囊括特瑞爾近五十年創作生涯中的重要作品,包括各種結合光線與空間元素的裝置、素描及印刷品、以及相關影像紀錄。值得一提的是,獨立於主要展覽之外,還有一個需額外購票的體驗作品《光瀑布》(Light Reignfall),主角是一件超過九英呎高的大型金屬球狀裝置,出自特瑞爾《感知細胞》(Perceptual Cells)系列作品。由於每個時間單位內,只供一人進入體驗,名額有限,票卷老早便售罄。現場的工作人員身著實驗室白外套,指示觀眾踏上階梯,躺在一白色窄床上,窄床稍候被推入球狀裝置內,長達十分鐘的表演於焉開始。裝置內以光影模擬人們因揉眼睛而產生的視覺效果,伴隨耳機內的聲響,讓觀眾體驗藝術家所指涉的一種介於意識與睡眠之間的精神「初始狀態」(alpha state)。觀眾可自行選擇「溫和」或「強烈」兩個版本,溫和版提供有如萬花筒般的奇幻景象,觀眾通常可放鬆觀賞;強烈版則因人而異,有的觀眾甚至表示他們「看見」孩提時代的記憶及惡夢,或是感覺自己的魂魄飄浮在外太空。這些不同的體驗心得也正是特瑞爾藝術作品的中心哲學:重要的不是我創造了什麼,而是觀眾感受到什麼。


影像出處:www.nbclosangeles.com

特瑞爾擅長以光影與空間配置來創造漫天鋪地、如夢似幻、彷若時空靜止的氛圍,例如其「全域感官」(Ganzfeld)之系列作品。「全域感官」的字源為德文,意指「整體」,最初為北極探險者用以描述一種由於雪盲所造成的迷失感,這種迷失感使人無法分辨雪地與天空之間的界線。回顧展第二展場的《呼吸光》(Breathing Light)正是特瑞爾再現「全域感官」經驗的作品。觀眾須於展場外排隊等候入場,每次開放六位觀眾,入場後必須將私人鞋履脫下,套上展場準備的丟棄式紙鞋,然後坐在前置空間等候。工作人員此時向觀眾說明觀展須知,並且提醒行動較為不便的觀眾注意階梯,因為場內不斷變換的光線將使眼睛疲憊,甚至產生幻覺。走上階梯進入方型入口,場內是一片灩灩藍光,定睛一看,發現天花板、牆壁與地板之間皆以弧形取代直角,以致於視覺上看不出相交的界線。藍光緩緩轉化為各種不同色彩,觀眾在這片不斷變換色彩的幻境中隨意漫遊、觀察、凝思。最遠處是一片弧角長方形色塊,被光源吸引上前試圖觸摸色塊的觀眾會被工作人員阻止,因為那片色塊實際上是一個立體空間,觀眾將因腳下的高低差而失足墜落。在這片太虛幻境之中,藝術不再存於觀者眼睛之外,而是「存在」於「觀看」本身;觀者觀看藝術,並觀看「觀看」的本質。


影像出處:www.klisia.net

●終極藝術:羅丹火山口

誠如文化藝術評論家約翰.柏格(John Berger)所論:文化、知識與信仰深刻影響人們觀看的方式,特瑞爾的理念不僅締造當代藝術新紀元,更從根本上撼動傳統藝術的結構與概念,刺激人們對於「觀看」的想像。特瑞爾的創作絕非傳統藝品,他提供一種超越文本的藝術感知經驗,而這個理念完美體現在他的終極藝術作品《羅丹火山口》之中。此創作計畫始於1979年,集建築、拼貼、裝置、設計之大成,結合光、環境、空間、宗教等元素,至今仍持續設計建造中。本次回顧展亦展出《羅丹火山口》的相關攝影紀錄與原始草圖,以及藝術家於1985年為建造作品而製的大型模型,模型使用的材料包括石膏、顏料及火山口的泥土石塊,真實呈現作品的創作雛形。

《羅丹火山口》坐落於美國亞利桑那州弗拉格斯塔夫(Flagstaff)沙漠中的大型死火山口,海拔約5,400英呎,佔地直徑約三英里。特瑞爾自中南美洲印地安古老民族的自然空間概念獲得靈感,將之改造為一個可以肉眼觀測及欣賞天空光線變換的天文台。此長期藝術裝置十分巨大,結構如金字塔並設置一隧道型入口,觀者由此進入火山之中藝術家所設計的二十個室內空間,得以從不同角度觀測天象,紛呈多彩的天空與光線美景一覽無遺。特瑞爾說明,此作品的概念在於讓觀者體驗所謂的「地質時間」(geologic time)以及「光之場域的音樂性」(music of the sphere in light),從中感受近似天人合一的「存有狀態」(being),藝術家最初的觀看方式因此不再重要,觀者的感受才是此作品的核心。


影像出處:www.robotspacebrain.com

●創造當代藝術新風華

特瑞爾在1967年於帕薩迪納美術館(Pasadena Art Museum)第一次展出作品,而後在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館(Stedelijk Museum Amsterdam)、紐約惠特尼美術館(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以色列博物館(Israel Museum)、維也納應用藝術美術館(Museum for Applied Arts)、洛杉磯當代美術館(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Los Angeles)、匹茲堡麥特列斯工廠(Mattress Factory)、沃夫斯堡美術館(Kunstmuseum Wolfsburg)等地展出,2011年並參與第五十四屆的威尼斯雙年展(Venice Biennale)。特瑞爾獲獎無數,其中包括1984年麥克阿瑟基金會所頒發的藝術獎(MacArthur Foundation Fellowship)。

特瑞爾對美國當代藝術的發展厥功甚偉,他獨特的創作理念使他被歸為「加州光與空間運動」(California Light and Space Movement)的核心人物之一。此運動盛行於1960年代的南加州地區,與當時的奧普藝術(Op Art)、極簡主義(Minimalism)、及幾何抽象(Geometric abstraction)概念淵源甚深,並且深受抽象畫家約翰.麥格勞夫倫(John McLaughlin)的影響。它側重觀者感知藝術作品的過程,藉由光線、空間、及色彩的特殊運用探討藝術與觀者之間的互動關係。加州聖地牙哥當代美術館於2011年推出的主題展覽:《現象:加州光,空間與表面》(Phenomenal: California Light, Space, Surface),即系統地展出此藝術派別的經典作品,包括本次回顧展的開場作《白色》。

身為「加州光與空間運動」個中翹楚的特瑞爾,其作品較其他藝術家作品更添一分後現代劇場的舞台表演情境,使觀眾陷入一種時空停滯而心神感知無限擴大的狀態中,與美國劇場大師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的意像劇場(Theatre of Images)美學不謀而合。如他早期在加州曼多塔(Mendota)工作室所做的實驗:窗外的燦爛陽光或闌珊燈火,透過部份塗黑的窗口照射進來,在有如黑盒子劇場的工作室中,隨著時間流動不斷變換,形成神祕幽微的景色,可謂最瑰麗莫測的表演者。特瑞爾的光與空間「劇場」,向觀眾揭示人類「觀看」的結構與機制:「觀看」不再囿限於睜開雙眼所見,更包括閉上雙眼仍能感受到的潛藏文化記憶景觀。換言之,觀者的純粹感知不足以構成「觀看」,其不斷運作的人文精神才是真正重點。正如特瑞爾所言,觀者棲身於柏拉圖的洞穴內,望向土牆上真實世界的影子,在理解「觀看」意義的過程中,重新看見那些被忽略已久的心靈景觀。


影像出處:www.lacma.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