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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2日 星期日

(不) 天真的被逐主體:讀演劇人《玫瑰色的國》

本文首刊於 Very View 非常評論: https://www.facebook.com/veryview/photos/a.505420886146629.112033.504487522906632/811353752220006/?type=1&theater

2013年,讀演劇人於基隆市立文化中心島嶼劇場推出其第四號作品《玫瑰色的國》,劇名發想自歌手張懸流行曲《玫瑰色的你》。據音樂錄影帶提示,「玫瑰色眼鏡」意指「幼稚、樂觀的看法」,此語意上的挪用凸顯了本劇對於自身國族(抵)認同的矛盾心態與焦慮賤斥。敏感的社會議題在本劇中狀態有如凝爆,炸開的同時卻無從解答—六四事件、禽流感、野百合學運、核能場爭議、美麗島衝突、兩岸統獨、獨立公投、保釣運動及多元成家法案等全數塞入了不到兩小時的小劇場裡,紛亂卻不紛雜,不意顯露了這些社會議題與集體創傷之間緊密的關聯。這不是好幾場惡夢,而是一場極大的集體夢靨,而本劇正是這場大夢靨的戲劇化鏡像。雖然本劇官方網站自謙並無預期觀眾看戲後能對社會議題有所行動,然而其行動主義 (activist) 性格仍然鮮明,甚至到了有點紙包不住火、無法自我克制的狀態,而正是這種企圖壓抑卻不可抑的雙重基進特質,造就了本劇最光彩照人的藝術—政治價值。

巴特勒 (Judith Butler) 與阿塔納希歐 (Athena Athanasiou)於《被逐:政治操演》(Dispossession: The Performative in the Political) 所論之「被逐主體」(dispossessed subject) 具有同時受制及抵抗的特質,「被逐主體」雖難逃外在條件制約,卻因其「被逐」的定位反而充滿抵抗能量。《玫瑰色的國》一劇從一開始便以劇名自我解構其嚴肅的政治意念,體現此具自覺及自反性的「被逐主體」—島上政治弱勢者的社運理念可能是天真的,劇場的創作理念也可能是天真的,但是打從一開始便「面對自己天真無邪/知」的企圖,本身即代表某種成熟與入世,這也是為何《玫瑰色的國》絕對不只是學生劇場,而是具有政治力量的前衛劇場。

本劇一共十八景,景與景之間轉換流暢無礙,劇組精確地使用硬體資源相對缺乏困窘的劇場空間,利用光影轉換,使得劇場中兀立的三根柱子反而成為換景的絕佳幫手。由於劇本所處理的時空前後跨越近半個世紀,而且不依時空先後順序呈現,流暢的換景使得每個時空有如意識般肆意流動,更為凸顯處於揉雜狀態的時空性。舞台上揉雜的時空提示了歷史意識的不斷堆疊、重複、變態及破裂,這正是台灣當下社會議題的基調。每一個議題相互牽引呼應,背後是厚實複雜的歷史背景,然而從表面上看,似乎混沌一體。由於劇本企圖處理的歷史事件眾多,每一件都只能點到表面,本劇因此成為一個以眾多「表面」相連而成的隱形巨大歷史高原,觀眾只得見表面,無以窺見高原內部,然而正因此「無從得見」,使得所有歷史事件都成為開放理解、開放辯論及開放詮釋的活性文本。

台灣的種族、性別、國族、階級族群衝突從未停止,近年更是升溫不斷,接連引爆幾次大型社會運動,其所代表的意義並非只是各社會運動表面上所指出的具體議題,「洪仲丘」或「服貿」在某種程度上只是一個符號,背後愛恨複雜、矛盾牽扯的意識結構才是真正使得社會運動如此狂暴的運作動力。這個運作動力之所以反覆無常、時常當機、不斷重置,正因島上紛雜不ㄧ的族群認同。《玫瑰色的國》有意為之也好,無意插柳成蔭也罷,其活性文本使其本身不至淪為某個特定族群立場的文宣品。其中第七景,劉易與名堯兩個角色對於彼此國族選擇與性向認同的辯論,尤其讓人拍掌叫絕。原住民身分、宗教信仰與同志議題在此交融難分,使得認同問題幾乎無解。然而本劇完全沒有要解決的意思,而是讓無解的困窘停在劇場的當下,使得觀眾被迫在戲散後自由思考。

動人的配樂當然是本劇 (至少在聽覺上) 帶給觀眾的一大享受。甜梅號的緩飄後搖本就感情豐沛,搭上劇中某些較為煽情的橋段,像是第十二、十四景,若萱一角失去孩子痛澈心扉、以及與其丈夫大器一角分道揚鑣之際狂喊自己又懷孕了等情節。然而本劇亦無讓觀眾耽溺於寫實主義式的戲劇幻覺中,除了角色與演員本身名字相同外,展場設計式的劇場空間,以及刻意製造疏離效果的舞台結構等一再加強了劇內世界與劇外狀態的關聯性,這種強大的關聯性提示了劇場本身作為社會運動的潛力。

劇場是「玫瑰色」的,「天真」的同時也帶有一股憨勁,正如社會運動的本質總是必須存有一些「天真」,否則何以在亂世行動?在這次的演出中,我所看見的不只是天真,還有面對自己天真的野心與勇氣,這可能正是本劇最動人之處。

2014年3月4日 星期二

寶萊塢面紗下的後殖民爭辯:跨文化劇場《印度好男孩》


圖片出處:eastwestplayers.org 

演出:Madhuri Shekar(導演),Andy Gala(演員)等
時間:2014/2/20 20:00

地點:East West Players, LA

舞台以溫暖的磚紅色調為主,光線從鏤空精緻的景片後透射出,加之映照於地板上的印度圖騰以及台中央所置放的溼婆神像,整個劇場頓時充滿寶萊塢風情。由印裔導演馬都理.歇卡(Madhuri Shekar)所執導的舞台劇《印度好男孩》(A Nice Indian Boy)於2014年二月首演於洛杉磯的「東西玩家劇場」(East West Players)。值得一提者,劇中燈光設計者廖雯伶,不僅為台大戲劇系優秀校友,更自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的劇場設計系所取得碩士學位,十足展現台灣年輕劇場人才於國際藝壇展露頭角之姿。

本劇故事通俗簡單,主軸一講述美籍印裔移民家族中的多元文化衝突,主軸二則描寫美籍印裔男孩納維(Naveen)與白人男孩柯夏(Keshav)之間的戀情,兩條主軸於舞台上交纏捲繞,於是不難想像劇中的高潮導火線發生在納維向家人正式出櫃之際所投下的超級雙重震撼彈:他的情人既非印度裔更非生理女性。其中最經典的一幕為柯夏首次拜訪納維家庭所帶來的風暴:由於柯夏長期浸淫印度文化(照納維的說法是:比印度人更印度),他試圖以最正統之印度禮數與納維家人接觸,然而強大的焦慮感縈繞於所有人心頭,最終使得本次拜訪因柯夏於廁所吸食大麻而不歡而散。印裔父親幾乎完全無法接受兒子所選,他的怒吼震垮了此家庭表面上的和諧;印裔姊姊看似開放前衛,實則對弟弟的性別認同也存偏見,並且於弟弟未事先與她出櫃之事上鑽牛角尖;印裔母親雖身居和事老,卻也無力阻止整個家庭分崩離析。故事主軸一直到這裡都相當寫實地表現出移民文化與情慾認同兩議題上無解的衝突。



然而之後的故事調性忽變,本來艱難的議題突然全部迎刃而解:父親與柯夏因廚藝結緣,一笑泯恩仇;姊姊與納維秉燭夜談後立馬成為弟弟的生力軍;母親更是對柯夏的大方有禮讚不絕口。誠然此美好結局相當有誠意地滿足了喜好通俗喜劇的觀眾胃口,然而卻無法為本劇所涉及的文化認同議題提供更深刻的討論空間。倒是本劇的美學手法,毫不保留地展露印度移民文化與美國大眾文化之間的交集與磨合:深具寶萊塢風情的舞台、燈光與音效和美國式的劇場技術交融之下,觀眾所見是印度眼中的美國與美國眼中的印度,兩者為彼此鏡像,因而揭示了跨文化劇場的後殖民論述潛能與危機。

另,性別議題與文化議題兩線交集一直是後殖民劇場的慣用戲劇結構。然而,孰輕孰重的背後政治操作才是真正關鍵,當文化議題淪為美學調味,則性別議題的力量也將同時削弱;反之,若前者能確實反映(或反諷)社會問題,則後者才可能展現抵抗霸權的力量。


2013年10月29日 星期二

九零年代島嶼眾生相:莎妹劇團《SMAP X SMAP》


出處:pareviews.ncafroc.org.tw

本文首刊於Very View 非常評論 - VT 非常廟藝文空間獨立藝評刊物

演出:莎妹劇團
時間:2013/10/11 18:30

地點:中山堂

文/鄭芳婷

當歡鬧的演員全部離場,台上乾乾淨淨,一切彷彿未曾發生。兩個偌大的螢幕上,左邊一一浮現所有在九零年代過世的人名:張雨生、三毛、彭婉如、井口真理子、李泰祥、林靖娟老師和幼稚園的小朋友、大園空難及九二一地震的罹難著⋯右邊則反覆問候:「你好嗎?」「我很好。」「你們好嗎?」「我們很好。」

沒有任何音樂,劇場很安靜。螢幕上接著浮現數字60、59、58,然候連數字也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黑暗的空台。所有觀眾莊重端坐,一齊默哀,沒有一個人遲疑探問或是起身離場。空氣中只剩微微的啜泣,還有彼此幾乎交融成同一個頻率的呼吸聲。

觀眾是需要時間從默哀中恢復的,台上並未強硬地立刻回到一開始的熱血歡樂,而是給了一個尚稱平靜的復古場景,著旗袍西裝的眾人兩兩成雙,伴著電影配樂,緩緩起舞。瑰麗的舞台畫面滿載鄉愁,此刻台詞無聲勝有聲,對比上半場奔放開懷的氛圍,點出了當代台灣對於逝去的九零年代的深刻懷念。正統歷史於此不再唯一,那些被認為瑣碎、平凡、難登大雅之堂的大眾娛樂及流行文化從觀眾的腦海裡生猛竄出,以拔山倒樹之氣勢捲土而來,劇場當下的時間性與空間性頓時消融,回到全民記憶中那個破舊卻仍舊鮮明的老台灣:電視上播報震驚社會的白曉燕命案、幼稚園火燒娃娃車案、日本沙林毒氣案,SNG車像螞蟻般四處爬走,電子雞與3.5吋磁碟片掌握了年輕人的動態,PTT與手機開始茁壯,《長假》、《101次求婚》、《魔女的條件》、《東京愛情故事》讓多少人憧憬純愛,WWW像是通往未來世界的任意門即將開啓,那時候的ASOS高唱《佔領年輕》。

當觀眾走進劇場的那一刻,這些記憶已經開始復活。連表演前的行政廣播、中場休息時的間奏音樂及謝幕後的離場音樂全都採用九零年代的卡通及流行樂,整個中山堂有如被置入一時光機器,溫柔地帶領所有人回到過去。整齣戲所用語言紛雜,包括日文、台語、中文、粵語、英文,明確點出台灣混雜民族文化的後殖民處境。值得一提的是,九成以上的台詞皆以一種完美混搭日語與台語的特別語言來表現,先是搏觀眾一笑,而後清楚象徵國內台日文化深刻交融的歷史現象。日治時期的種種仍存於老一輩世代的記憶裡,建國百年以後,逝去已如斯久遠,然而從過去的哈日族到今日的日系小確幸文青,仍然保留了對於日本難以言喻的深厚情感。

劇名來由《SMAP X SMAP》 為一日本綜藝節目,由傑尼斯男子偶像團體SMAP主持,開播至今仍當紅不墜。倒數第二幕即以此節目為諧擬結構,注入龍兄虎弟、紅白勝利、全民開講等台式綜藝幽默,將經典日劇場景翻轉為搞笑遊戲,日本元素於此本土化,落地生根成為真正的台客文化。這些台客文化,幾乎烙印在每個台灣家庭裡,交織出九零年代的時代感,並表現在第十幕舞台上的五個家庭場景中。雙人床上已無法交心的情侶形同末路,女子歇斯底里地狂笑,沈溺在綜藝節目中;餐桌上沈默吃著晚餐的夫妻對話荒謬,卻展露二人屬於彼此的親密;餐廳裡的小家庭與服務生爭吵著,發洩著莫名其妙的怒氣;客廳沙發上的家人則進行著有如儀式般的日常對話。地震來襲,晃個幾秒後,大家一語不發地繼續行事。這些看似再平凡不過的瑣碎場景,卻共同譜出史詩般的眾生相,倒映台灣常民的共同記憶。

如同迪.瑟托(Michel de Certeau)所謂「日常戰術」(pedestrian tactics),這些常民記憶默默卻有力地顛覆官方意識形態,造就不可抹滅的台灣情感認同。劇中更巧妙地以馬英九的角色出聲,在台上狠狠地幽之一默,同時暗喻當權者與民眾之間嚴重的鴻溝。陳水扁二○○○年的當選宣言,最後迴盪在空蕩的舞臺上,伴隨從天而降的雪花,象徵著這十幾年來動蕩不安、混亂無果的政治環境與國家處境。十三年後的台灣今日,焦慮仍然是大多數台灣人的共同情緒常態,回憶過往成為可暫時舒緩的百優解,此劇亦然。

SMAP X SMAP絕對是笑中帶淚的超級台式劇場。有如史詩般整整十一話,節目時間超出三小時的表演從無冷場。觀眾的心隨著台上數十表演者一齊跳動、鼓掌、流淚、擦去眼淚、起身離去,這場集體療癒並非僅僅緬懷過去的美好時光,更是提出了對當代的大哉問:我們如今何去何從?台灣作為超異質(hyper-heterogeneous)文化的後殖民島國,至今仍掙扎於兩岸衝突、族群對立、國族身分不明、政府腐敗未解的苦痛中。然而我們所擁有的公民素養、繁盛藝術、持續戰鬥的社會運動、厚實豐富的集體記憶使得台灣從未解體,反而充滿彈性與有機性。本劇所要呈現者,便是對於此跨時代提問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