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示具有 解構 標籤的文章。 顯示所有文章
顯示具有 解構 標籤的文章。 顯示所有文章

2014年7月13日 星期日

陰性劇場:許芃《那裡 The Re-》



演出:許芃(導演)、張雲欽、劉懿萱、蔡嘉茵、曾桂芳、卓家安(演員)
時間:2014/7/11 19:30

地點:台大鹿鳴堂

將葛楚史坦 (Gertrude Stein) 的作品送到觀眾面前,本身就是一件需要勇氣與自信的挑戰,台大戲劇系許芃在今年(2014)七月做到了,地點是空間非常彈性的台大鹿鳴堂。

葛楚史坦為美國詩人、劇作家,其一生泰半時間都在巴黎主持沙龍,招待如畢卡索、達利、費茲傑羅、福克納、海明威等藝文泰斗,其作品思想也對美國現代主義文學影響深遠。作為一個出櫃的女同性戀,葛楚史坦的作品充滿女性意識 (註一),而許芃的劇場改編雖說看不出太多葛楚史坦的影子 (其實也不需要特意看出),卻暗應著其女性意識特有的抵抗培力 (resistant empowering)。

投影至舞台後幕的影像雖相當精準華美地與前方演員肢體以及音樂相呼應,卻較感受不出其必要性,當然也可能因為演員本身的表演業已相當完備。演員一共五人,皆為生理女性,其服化妝造型在一開始便已解離性別規訓:臉上的翹鬍子成為最大亮點,每個人身著紅黃綠藍紫色的劇服,頭髮作成具卡通味道的波堤馬尾。有如繪本角色的五個演員,以重複性節奏講述台詞及呈現動作,凌亂無序的語言雖明顯失效,然而行為仍不脫傅柯式的規訓結構。於是,這邊或許可以問導演:哪些元素是本劇意圖解構的,又哪些元素是本劇仍繼續結構的?為什麼?

語言失效的狀態從頭貫徹至尾,乍聽下完全聽得懂的句子,實際上幾乎無法傳達任何完整意思,加之各種複雜音效及變音器的使用,整個劇場喧鬧而疏離,帶有一絲亞陶殘酷劇場的況味。但許芃的殘酷劇場並不如亞陶哲學那般充滿厭女式的暴力,反而充滿慕諾茲(Jose Munoz)所說的幽默與諧擬,甚至帶有一些西蘇(Hélène Cixous)所謂「陰性書寫」的味道。語言有如玩具,演員不斷實驗各種語言的使用方法,因此才有如Rose最後成了「肉絲」 般的幽默橋段。「婦女」日常用品諸如保鮮膜、果汁機及嬰兒學步車皆以異化之姿出現在台上:保鮮膜成了領土劃分的道具,演員以之框住舞台邊緣,並用手塗上鮮紅顏料,創造臍帶一類的聯想;而果汁機則是被塞入台上塑料垃圾,並被置於舞台正中央的垂掛物上,燈光一打,演員以神聖儀式般的姿態目送它緩緩上升。

舞台的使用相當淋漓盡致,隨劇進行而滿地的橘色乒乓球視覺效果滿檔,但意味不明,倒是演員最後在藍色地板上創造出的迷宮非常有意思。迷宮被逐步揭開後,五個演員愛玩不玩,一會兒遵守規則在迷宮行進,一會兒卻隨意亂跳破壞規則,迷宮有如社會規訓,被建構出後,可以被操演,也可被顛覆。

戲後觀眾的反應或許不如一般煽情劇場所獲得之迴響,然而許芃的實驗相當脫俗地示範了前衛小劇場所能體現的抵抗力度,這也是本劇最有意義之處。

2013年5月28日 星期二

解構陳腔濫調的美學:馬諾亞山谷劇場之《血腥謀殺案》


照片出處:www.hittingthestage.com

演出:Elitei Tatafu Jr.(導演)、Stacy Ray、Jeffrey Terry Sousa、Kevin Keaveney 及其他演員
時間:2013/5/23 20:00

地點:Manoa Valley Theatre

文 鄭芳婷

與皮藍德婁(Luigi Pirandello)的《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Six Characters in Search For an Author)相似,試圖撕開劇中角色的建構過程,讓他們的情感、記憶與慾望近乎殘酷地攤在觀眾面前,艾德薩拉(Ed Sala)的《血腥謀殺案》以更為幽默綜藝的手法,諧擬(parody)西方傳統通俗劇的陳腔濫調,甚至將劇場工作人員也拉扯上舞台,強佔觀眾席,場燈大亮,演員各自為政,進入完全失控的狀態。樂不可支的觀眾又叫又跳,從頭到尾都相當進入狀況,尤其當演員在台上大喊:「我們居然在熱帶島嶼演戲?」觀眾更是歡聲雷動。

夏威夷歐胡島上的馬諾亞山谷劇場(Manoa Valley Theatre)建立於1969年。作為一個社區外百老滙(Off-Broadway)劇場,它不僅與比鄰的夏威夷大學關係密切,也與當地其他文化活動長期合作,提供居民一個培訓劇場工作者及觀賞戲劇表演的文創空間。馬諾亞山谷劇場與當地居民的關係深厚親密,從表演開場白即可看出,當飾演女僕的演員出場向觀眾介紹劇場,席上便一陣歡呼,彷彿是在為自己家人喝彩。整場表演充滿許多只有當地居民才懂的笑話,處處都是默契。

舞台精緻華麗,呈現1930年代英國古典鄉村莊園的客廳一景,然而無論是牆上懸掛的廉價畫作、落地窗外角度不對的透視景片、或是書櫃架上詭異突兀的裝飾品,都透露著一股「作假」的氣息。故事描述莊園女主人索莫賽小姐(Lady Somerset)邀請了一群不知從何而來的賓客參加她的週末派對。抵達以後沒多久,一個客人莫名奇妙地遭到謀殺,索莫賽小姐忽然變得無比冷靜,她開始滔滔不絕,試圖讓所有賓客了解:他們都只是劇作家筆下的俗爛(cliché)角色而已。為了對抗劇作家陳腔濫調的通俗劇情安排,索莫賽小姐要大家齊心合力拒絕出演,並認清自己作為角色的建構性。

賓客們逐一遭到謀殺,然而謀殺的方式不僅不嚴肅血腥,反而荒誕搞笑,生還的人玩弄著通俗劇慣用的感傷(sentimental)元素,對於身邊人的死去,幾乎沒有任何真實情感的表達。由於不按劇作家的牌理出牌,各種荒謬至極的人物開始強行進入場景,像是喜愛日本凱蒂貓的蒙面俠蘇洛、操著詭異口音的異國尤物、白臉紅唇的小丑、神祕的亞裔吳性男子、神經失常的修女、以及不專業的警探二人組。角色們像是看戲地觀察這些不速之客,並審視自己與劇作家之間矛盾關係。最後,當他們終於驚訝地發現眼前高朋滿座的觀眾席,他們張大嘴巴,手足無措。有人跳下舞台,跑進觀眾席後方的控制室;有人在台上用手機自拍打卡;有人繼續扮演角色;有人只是呆滯地瞪視著一切。

《血腥謀殺案》一劇透過檢視角色與劇作家之間的矛盾關係與慾望衝突,解構西方劇本文學傳統,並直指現實生活中,人之思想語言的「建構性」(constructiveness)與「操演性」(performativity)的概念。到最後,無論劇中角色如何反抗,仍舊沒有真正逃出劇本桎梏,即使他們已經脫離故事常軌,他們所呈現的仍然是已經寫好的劇本走向。而真實生活中的人,是否也如Judith Butler(茱蒂絲巴特勒)所論,終究沒有所謂的自由意志,總是在符碼與語言的操演性儀式中徒勞掙扎?


舞台設計


劇外外部

2013年5月2日 星期四

語言本是荒謬:大衛馬密《美國水牛》(American Buffalo)


出處:www.latimes.com
攝影:Gary Friedman

演出:Randall Arney (導演)、Bill Smitrovich、Freddy Rodriguez、Ron Eldard (演員)
時間:2013/5/2 20:00

地點:Geffen Playhouse, LA

文 鄭芳婷

極度寫實的舞台上堆滿各種不明所以的物品,雜亂無章,造就了一個狹窄封閉,甚至透著潮氣的二手雜貨店室內場景,這是普利茲得獎劇作家大衛馬密(David Mamet)的作品《美國水牛》 (American Buffalo)(註一),由朗多艾爾尼(Randall Arney)所導,於洛杉磯葛芬劇院(Geffen Playhouse)演出。

《美國水牛》一劇兩幕,第一幕設定為早晨,第二幕則是同天的夜晚。場景從頭到尾發生在這個二手雜貨店裡。店老闆唐(Don)高度懷疑自己賣出的貨幣其實價值遠超過賣出所得,因此與他店裡的年輕職員巴比(Bobby)聯手,暗中計畫將貨幣盜回。唐的賭友帝奇(Teach)卻覺得巴比年輕愚蠢無法勝任,故試圖說服唐讓自己取代巴比完成任務。又,唐希望帝奇此行可以帶上他們的另個賭友福萊契(Fletcher),然而帝奇認為福萊契就是一個不值得信任的老千。衝突之餘,帝奇激動地取槍準備出發行盜,巴比卻在此時回到店裡,並出其不意地取出一個與唐賣出的極為相似的貨幣。然而當兩人詢問巴比如何取得此貨幣時,巴比卻打連打太極無限迴圈答不出來。帝奇因此懷疑巴比與福萊契聯手企劃整件事,帝奇盛怒之餘以棒球棍往巴比後腦勺狠狠砸落。到最後,來龍去脈終於逐漸清晰:巴比只是覺得,既然他的老闆唐那麼想要這個貨幣,他就到貨幣店用了老闆給他的五十美金買了一個,帶回來給老闆。真相大白後,巴比已經倒臥血泊中,唐催促帝奇一起將巴比儘快送到醫院去。劇終。

舞台的寫實設計絕對是令人歎為觀止,桌椅雜物櫃到處堆疊,連天花板都掛滿腳踏車輪等各種貨品。這樣的寫實程度看似過頭,實際上卻與大衛馬密劇本所要揭露的寫實生活中的「不可理解性」意外地相合:雜亂無章的物品暗喻角色語言的特質,狹窄令人窒息的空間指示著人如何為語言所框限。


舞台近景

大衛馬密的劇本以粗野又極精煉的戲劇語言著稱。在這個極為荒謬卻又合情合理的故事中,三個角色的講話用語非常貼近真實的生活:髒話連篇、不斷自我重複、往往意有所指,而且總是言不由衷。大量堆砌的台詞實際上揭示了語言本身的空洞與荒謬、費解甚至無解。大衛馬密的「語言哲學」與奧斯汀(J L Austin)的「語言操演性」(speech act/performativity)相互輝映,挑戰了過去所謂「真實語言」的觀點。

註一:《美國水牛》首演於1977年。劇評家法蘭克麗池(Frank Rich)於1983年的紐約時代雜誌中評之為「近十年最好的美國劇本」。


葛芬劇院

2012年12月26日 星期三

末日前的語言僵局《無可奉告-13.0.0.0.0.全面啓動》

本文首刊於國藝會表演藝術評論臺 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5143

演出:外表坊時驗團
時間:2012/12/20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2004年,符宏征帶領戲劇系師生,在近乎廢棄的台灣大學舊總圖裡搭了一條伸展台,觀眾從舞台的兩側觀戲,同時觀看彼此。八年後,所謂的「世界末日」的前一天,紀蔚然所著的《無可奉告¬》再一次搬上舞台,舞台向四面開展,上方的十字扇形螢幕設計為八個方向,舞台中央則設置一持續繞轉之圓盤,環繞四周的觀眾有如置身鏡中鏡,在奇幻詭譎的光影投射下,見證了當代台灣「語言」的窮途末路。

紀蔚然獨樹一幟的黑色幽默與政治諧擬,在陳家祥版的《無可奉告¬-13.0.0.0.0.全面啓動》中無限擴大。十場戲,毫無冷場,流暢無比的段落轉換與角色之間斷裂的溝通形成強烈對比,應證(後)現代語言的失效。朋友之間虛以委蛇的假性交流、災難生還者故事背後隱藏的家庭價值危機、傳播媒體與資本怪獸所帶來的社會亂象,成為台灣集體失語症的種種病徵。呼應舞台向四方開展的設計,演員的身體各自向外,發聲亦向外散射,更表現出巨大無比的人際隔閡。相互交談成為各自表述,難有甚至毫無交集,孤寂感佔據整個實驗劇場,如同在舞台旋轉輪盤上的那盞小燈,在軌道上獨自默然前進。

演員的身體俐落寫實,即使是男人與女人之間象徵性的情慾戲,兩位表演者交纏扭動的身體仍然逼真大膽。肉體的碰撞看來打開了溝通的可能性,然而當兩人嘗試交談,不僅性慾全失,甚至正如女人所說,只造就了「僵局」。演員的寫實身體因此恰如其分地襯托出語言的失真及其製造的幻覺。

語言的崩解坍塌在最後一場戲表現得淋漓盡致。舞台上四個人分向而坐,自由人(楊淇飾)五音不全的歌聲之後,整個KTV大樓瞬間停電,一片半醉半茫之中,四個角色得知包廂外已是一片末日災難之景,反而釋然,甚至對於受困之事有那麼一絲竊喜。難得的災難使得長久無法溝通的四人終於有了交心的機會。然而,就在觀眾終於放心下來期待一場心靈交流時,被突然揭露的情慾關係使得語言再一次瓦解,四人仍然陷於雞同鴨講、無限迴圈的文字殘垣中。

兩位撿場在這個版本的表演中加入許多符合時事的趣味,連隔壁廣場尚未拆棚的陽光劇團《未竟之業》都入戲,還幽了雲門舞團一默,引來觀眾會心一笑,緩解了劇中嚴肅無解的語言辯論。看似無害也無意義的笑點雖然與劇本並無直接關係,卻因此使得這齣戲有一絲末日啓示錄的況味,荒謬無厘頭的對話內容,甚至令人想起貝克特《等待果陀》中愛斯特拉岡與弗拉第米爾之間終日漫長空洞的交談。

劇末,戲中場景恢復供電以後,四人終於回到現實,然而燈光頓暗,全劇在來不及反應之際瞬間結束。觀眾與角色只能共同面對著無解的語言難題,正如舞台上方螢幕所顯示:台北業已陷於末日火海,101大樓化身火箭,最後升向無垠太空,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