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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2日 星期日

對國族鬱結的坦然相對《西夏旅館.蝴蝶書》



本文首刊於 Very View 非常評論 Vol. 20


若論台灣百年國慶樣板劇其中所展現的「國族鬱結 (national melancholia) 」,那麼魏瑛娟於2014年所改編搬演的《西夏旅館.蝴蝶書》則為對於這種「國族鬱結」最為誠懇且果決的面對。

駱以軍意象幻化萬千幾乎難以吸收的超長篇小說《西夏旅館》,以「遊牧」的「西夏」轉喻「流浪」的「台灣」;以「旅館」符號描摹島上由於歷史變遷國族意識流離失所茫茫不知所去而永恆處於異鄉幽魂的所有住民。然而小說本身濃厚的男性視角已經轉化,成為舞台上充滿 () 女性主義的視覺文本。魏瑛娟的具體做法,除體現於其劇本陽本與陰本的特殊改編,亦於其對於「攝影」本質的討論,以及最為直接的舞台設計。

魏 瑛娟於近期出版的《西夏旅館.蝴蝶書》中分析其改編主要來自兩個主要概念:「尋父」與「殺妻」。「父親」象徵著想像而永不可得的祖國根源,成為主角圖尼克 近乎歇斯底里式追尋、探索、叩問的一系列意象;「妻子」則代表對於所在本島的強烈恐懼、焦慮、賤斥及同等強烈的慾望。「父親」同時分裂為二:一是幻夢中的 西夏傳說,二是現實中的外省移民記憶,二者相輔相成,互為譬喻。「妻子」亦同時分裂為二:一是憂鬱成疾幾成失語症的碧海,二是圖尼克對於自己的解離式想 像。由此看來,「尋父」與「殺妻」兩大命題似乎已成劇本定案。然而,舞台上的《西夏旅館.蝴蝶書》並不僅如此。

如 魏瑛娟素來創作風格,「攝影」在這齣戲所佔份量極重,甚至自成一角。戲中多次以槍聲音效代表舞台上角色所持相機快門按下的聲音,攝影因此暗喻謀殺,所攝物 由於遭受攝影而失去能動話語權,因此消亡,連攝像本身都僅是某種攝影者念想的殘存渣滓而與被攝物無關。圖尼克曾在劇中宣誓,他憎惡任何形式的遺棄,對於背 叛者,他唯有殺之。因此,對於遺棄自己的「父祖」,圖尼克唯有殺之才能生存。由此可見,所謂「尋父」實為「弒父」,所弒者為背叛遺棄自己的「父親」,其方 法是攝影,透過攝影,或許可能終結「父親」的規訓,重新奪回話語權,創造自己的狀態。

圖尼克多次以暴力強行拍攝碧海,碧海哭鬧抵抗無效。若論攝影為謀殺,則圖尼克確實謀殺妻子不下百次。然而圖尼克的每一次「殺妻」,都是為了再次確認自己的存在狀態。他不斷調整姿勢、表情,以確保每一次攝影結果完美無誤。「殺妻」實為圖尼克「內化」(introject) 為妻子的過程,殺妻只為成為妻子本身,殺掉的是不完美的妻子 (自己)

由此來看,魏瑛娟版的《西夏旅館.蝴蝶書》所強調的不是「尋父」與「殺妻」,而是主體面對創傷時的生存策略:不斷攻擊既有認同 (identity) 的同時,想盡辦法奪回創造認同 (identification) 的能力。在這齣戲中,「攝影」相當精準地論述了這個邏輯。

舞 台設計亦呼應「攝影」主題:觀眾席入口之側拱門上的巨型女性裸背影像,由於作為入口而開了一個大洞,角色上下舞台的同時,不斷穿梭女體,成為某種暗示。兩 面式觀眾席上方所懸掛的白色布幔在戲中成為投影所在,亦持續在戲中提供大量台灣近代歷史影像。對於「觀看」議題,兩面式的舞臺分為中央的「投影互動區」及 靠左右外側的「全視區」,坐在前者的觀眾雖位於一般而言較好的看戲區塊,然而坐在後者的觀眾卻因角度關係能一眼盡見舞台全景,於是,越「邊緣」者,越是 「得以看見」,這樣的觀眾席設計,似乎也巧妙地暗示這齣戲對於「觀看」議題的看法。另外,舞台地板的設計圖,象徵角色所踏之地從來不是一處竣工完成的所 在,而是永恆地處於建構中的藍圖。觀眾有如身處「邊境」,觀察著台上角色不斷穿梭徘徊於永不定案的想像中。

兩面式的舞臺、兩種性別詮釋的角色、雙頭()及 蝴蝶的意象等等皆指向這齣戲陽本、陰本的二元配置。官方與在野、顯台詞與潛台詞、原著小說與改編劇場,似乎都宣告了龐大的二元系統。但是此「二」所指,並 非真正二元對立,而是一個諧擬的二元對立。在這個諧擬的二元對立中,對立的二元實際上相互穿透,互為彼此。兩面觀眾彼此照看。莫子儀的圖尼克與趙逸嵐的圖 尼克並非各自故事,雙頭佛及蝴蝶都只有單一身體,魏瑛娟的《蝴蝶書》呼應駱以軍的《西夏旅館》,而駱以軍又於《蝴蝶書》中發聲呼應魏瑛娟的改編。換句話 說,這齣戲是以諧擬二元對立來打破二元對立。

改編四十萬字小說為劇場本身就是一件藝術行為。無論如何改編,都不可能再現原著小說的原意 (精確再現亦更是了無意義),因此對於這齣戲的評論,本就不該從原著與改編的比較上出發,而應該從原著與改編的雙向關係上著手。改編作為一種對話方式,置入了編劇 (導演)的個人生命歷史,更在結尾加上眾演員私歷史。這樣的改編方式,將原來「寫好的」作者史打散,使之與其他「變動的」劇場工作者史 (每一場表演不可能完全相同) 混淆融匯,《西夏旅館.蝴蝶書》確實創造了新的對話方式。

另外,趙逸嵐在戲中異常俊美的T扮相,使這齣戲夾帶濃厚的女同志味道,但這又是另一大討論了。

2014年7月13日 星期日

陰性劇場:許芃《那裡 The Re-》



演出:許芃(導演)、張雲欽、劉懿萱、蔡嘉茵、曾桂芳、卓家安(演員)
時間:2014/7/11 19:30

地點:台大鹿鳴堂

將葛楚史坦 (Gertrude Stein) 的作品送到觀眾面前,本身就是一件需要勇氣與自信的挑戰,台大戲劇系許芃在今年(2014)七月做到了,地點是空間非常彈性的台大鹿鳴堂。

葛楚史坦為美國詩人、劇作家,其一生泰半時間都在巴黎主持沙龍,招待如畢卡索、達利、費茲傑羅、福克納、海明威等藝文泰斗,其作品思想也對美國現代主義文學影響深遠。作為一個出櫃的女同性戀,葛楚史坦的作品充滿女性意識 (註一),而許芃的劇場改編雖說看不出太多葛楚史坦的影子 (其實也不需要特意看出),卻暗應著其女性意識特有的抵抗培力 (resistant empowering)。

投影至舞台後幕的影像雖相當精準華美地與前方演員肢體以及音樂相呼應,卻較感受不出其必要性,當然也可能因為演員本身的表演業已相當完備。演員一共五人,皆為生理女性,其服化妝造型在一開始便已解離性別規訓:臉上的翹鬍子成為最大亮點,每個人身著紅黃綠藍紫色的劇服,頭髮作成具卡通味道的波堤馬尾。有如繪本角色的五個演員,以重複性節奏講述台詞及呈現動作,凌亂無序的語言雖明顯失效,然而行為仍不脫傅柯式的規訓結構。於是,這邊或許可以問導演:哪些元素是本劇意圖解構的,又哪些元素是本劇仍繼續結構的?為什麼?

語言失效的狀態從頭貫徹至尾,乍聽下完全聽得懂的句子,實際上幾乎無法傳達任何完整意思,加之各種複雜音效及變音器的使用,整個劇場喧鬧而疏離,帶有一絲亞陶殘酷劇場的況味。但許芃的殘酷劇場並不如亞陶哲學那般充滿厭女式的暴力,反而充滿慕諾茲(Jose Munoz)所說的幽默與諧擬,甚至帶有一些西蘇(Hélène Cixous)所謂「陰性書寫」的味道。語言有如玩具,演員不斷實驗各種語言的使用方法,因此才有如Rose最後成了「肉絲」 般的幽默橋段。「婦女」日常用品諸如保鮮膜、果汁機及嬰兒學步車皆以異化之姿出現在台上:保鮮膜成了領土劃分的道具,演員以之框住舞台邊緣,並用手塗上鮮紅顏料,創造臍帶一類的聯想;而果汁機則是被塞入台上塑料垃圾,並被置於舞台正中央的垂掛物上,燈光一打,演員以神聖儀式般的姿態目送它緩緩上升。

舞台的使用相當淋漓盡致,隨劇進行而滿地的橘色乒乓球視覺效果滿檔,但意味不明,倒是演員最後在藍色地板上創造出的迷宮非常有意思。迷宮被逐步揭開後,五個演員愛玩不玩,一會兒遵守規則在迷宮行進,一會兒卻隨意亂跳破壞規則,迷宮有如社會規訓,被建構出後,可以被操演,也可被顛覆。

戲後觀眾的反應或許不如一般煽情劇場所獲得之迴響,然而許芃的實驗相當脫俗地示範了前衛小劇場所能體現的抵抗力度,這也是本劇最有意義之處。

2013年7月20日 星期六

國家機器的末日強暴案:史黛拉.阿德勒劇場之《貝魯特》

圖片出處:www.stellaadler-la.com/
演出:Meghan Cox(導演)、Katie Booth(演員)、Victoria Cardozo(演員)、Halldor Fannar Sigurgeirsson(演員)
時間:2013/7/19 20:00

地點:Stella Adler Theatre, LA

文 鄭芳婷

《貝魯特》(Beirut)是美國劇作家艾倫.鮑恩(Alan Bowne)的劇本作品。鮑恩曾是新劇作家協會(New Dramatists)的一員,他於1989年因愛滋病併發症過世,享年四十四歲。 2013年七月在好萊塢地區史黛拉.阿德勒劇場(Stella Adler Theatre)上演的《貝魯特》,體現了鮑恩劇本創作的一貫核心議題:國家機器、身體政治、末日寓言。

燈暗後,爆裂聲響起,紅髮女演員自舞台上的門後進入,她身著骯髒油膩的內衣褲,胸膛上全是汗水,髮絲黏成一束一束,神情恐慌狼狽。舞台上呈現的是一個破爛污穢的房間,地上滿是灰塵及堆積雜物,牆上窗外的隱隱藍光透著詭譎之氣。她在這個空間中不斷遊走,一會兒進行不明祈禱儀式,一會兒將自己像個嬰兒般包裹在床單之中,一會兒嚼起罐頭食物,一會兒又神經兮兮地望著窗外,彷彿外面有著什麼巨型怪物正在挨家挨戶地吃人。女演員將內褲脫掉後,觀眾看見她臀部上烙印著巨大的P字樣。

門外傳來的聲響讓她神經緊繃,走進的是另一名黑髮女演員,神情一樣焦慮恐懼。紅髮女子不斷咆哮,欲讓黑髮女子離開,然而黑髮女子卻不願意離開,她向紅髮女子表達她的滿腔愛意,甚至露出自己臀部上造假的P字樣。觀眾從二人的對話中得知,外頭世界已如末日,傳染性性病絕症蔓延四處,政府將病毒陽性反應(Positive)者強制驅入隔離營,並在他們的臀部刺上P字樣,以與陰性反應者分別。破爛的隔離營不提供任何照護,只是任由這些感染者在此等死。

兩人之間的張力無限擴大,幾近脫序的肢體暴力赤裸裸地呈現在觀眾面前。她們愛撫、擁抱,但恐懼親吻,強烈的情慾使她們只好僵硬地不斷摩擦嘴唇最邊緣。一片混亂之中,門忽被踹開,一名身著軍官制服,頭戴防毒面具,手持警棍的男子闖入,態度有如地痞流氓。紅髮女子被要求站立彎腰,岔開雙腿,任由男子以手電筒照射檢視下體。男子而後要求二人互相揉搓胸部,他則將手伸入自己褲襠,開始手淫。屋外的警笛響起,男子暴跳如雷,舉槍發狠,然後悻悻地離開。幾乎虛脫的二人頹然倒地,張力更加,紅髮女子的態度越發暴戾,她甚至掐住黑髮女子的脖子,威脅她必須離開這個地方;然而黑髮女子不斷悲求,她認為自己無所畏懼。就在黑髮女子最終踏出門口之際,紅髮女子又將她拉回,像個孩子般任性地將她推倒在床墊上。整齣戲就在兩人最終的結合中謝幕。

《貝魯特》殘忍赤裸地呈現國家暴力與性別暴力交織在一起的末日景象。正如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疾病的隱喻》(Illness As Metaphor)中所論,「瘟疫」是愛滋病賴以被理解的主要隱喻。劇中的不明性傳染病與災難、毀滅等隱喻相連,建構出這一幕瘋狂暴戾、幾近非人的世界。人之身體於此有如畜生之軀,被制度性地遺棄後,不斷物化,就像是紅髮與黑髮女子,最後竟淪為軍官手淫的器具。

此劇上映於七月,與此同時的台灣,正為洪仲丘事件舉辦大型抗議遊行。劇中的疾病末日之景,對應著台灣國家機器的野蠻暴力,令人想起王墨林2004 年的創作《軍史館殺人事件》。此劇再現發生於1999年的景美女中學生在軍史館遭殘忍姦殺,而後案件被草草結束的事件。在已幾乎成為無政府狀態的國家,劇場必須脫離傷風悲秋的小文藝路線,以其本身的表演質地,反映迫切的社會問題。《貝魯特》正是很好的範例。


照片:舞台一景 (攝影:林柔箴)

2013年3月10日 星期日

美國酷兒表演團體「開襠褲」之《失落的小客廳》(Lost Lounge)


© Split Britches

演出:Split Britches
時間:2011/8/11 18:15

地點:Grand Ball Room, Palmer House Hilton Hotel

文 鄭芳婷

2011年,高等劇場教育協會(Association for Theatre in Higher Education)在芝加哥市主辦的國際研討會上,邀來美國著名的女同志及女性主義表演團體「開襠褲」(Split Britches)為此盛會帶來她們經典的表演《失落的小客廳》(Lost Lounge)。

「開襠褲」劇團由專於酷兒諧擬趣耍的佩姬.蕭(Peggy Shaw)、擅長女性主義劇場的路易絲.魏佛(Lois Weaver)以及藝術家黛博.瑪歌琳(Deb Margolin)共同成立於1980年,為當代首屈一指的女性主義酷耍表演團體。她們擅長以諧擬(parody)、拼貼(collage)、脫口秀(talk show)等後現代表演技巧詮釋酷兒趣味,並在其表演中混入藝術政治(politics of arts)的激進目標。幾十年來,「開襠褲」已影響不可計數的表演團體及表演學者。(註1)「開襠褲」劇團曾於2004年來臺灣,於第三屆女節(Taiwan Women Theatre Festival)進行表演。

此次《失落的小客廳》一劇,以其解構式的插科打諢及脫口秀方式,輔以對於世間情愛的趣味諧擬,重新定義「鄉愁」,並提問觀眾,所謂「失去」究竟代表什麼?而「記憶」又如何建(解)構故事直擊兩位演員(由佩姬.蕭及路易絲.魏佛飾演)之間的權力關係,雖無顯著線性情節,此劇仍將生動刻畫角色,凸顯情慾與性慾交織共雜的戲劇張力。正如酷兒表演學者荷西.繆諾茲(José Muñoz)所提出的「解認同」(Disidentification)理論,強調弱勢團體應對強勢文化的各種行動 (Disidentification, 1998)。繆諾茲認為,弱勢團體具備以巧計及幽默穿梭於主流意識形態之中的自主能力。「開襠褲」劇團即是這樣一組表演團體,能夠以其游擊戰式的力量,持續挑戰與挑釁既有的性別二元論。

註1.美國性別研究學者蘇愛倫.凱斯(Sue-Ellen Case)在其《開襠褲》(Split Britches, Feminist Performance/Lesbian Practices)一書中對此劇團作了深刻細緻的論述。


© Split Britches